第四章 面具

李瑤後來還是去了唱片店。

在那個擁擠的商場里,她遠遠站著,看到韓坡在那家僅僅容得下幾個人的店裡,站在櫃檯後面,他一邊吃飯一邊收錢。一個零錢掉到地上,他彎下身去,找了很久。

她突然感到一陣難過:這真的是他所選擇的生活嗎?這種生活太委屈他了。以前那個韓坡呢?以前,為了練琴可以廢寢忘食,彈不好一首歌便怎樣也不服氣的韓坡到哪裡去了?

就在這個時候,韓坡發現了她,他們默默無言地對望著。

「你來這裡幹什麼?這裡不適合你來的。」韓坡走到店外面說。

「我在附近經過,所以來看看。我那些舊唱片賣得好嗎?」她笑笑問。

「喔,很好。」他說。

「那麼,你要請我吃飯嘍!」

「現在就去。」他匆匆關上門,帶她離開那個地方。

他們去了附近一家小飯館。她告訴韓坡,她將要拍一條手錶廣告片,並且負責寫主題曲和配樂。他們談了許多關於時間的話題。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你想回去幾歲的時候?」她問。

「我沒想過。你呢?」

「11歲。回去11歲那年,我會阻止爸爸媽媽離婚。我以為你會想回去8歲呢!那就可以再彈一次《離別曲》。」

「我從來不後悔的。」他說。

「真的沒做過一件後悔的事情?」

「倒是有一件。」他說。

那時,他剛到巴黎,身上的錢差不多花光了,又找不到工作,每天只能吃幾個麵包充饑。一天,他的朋友小胖問他有沒有興趣賺點錢。

「怎麼賺?」他問。

「有個女人想要生孩子,她想要中國人的精子,但她嫌我長得丑。」

他嚇得張大了嘴巴。

「酬勞不錯的。」小胖說。

「是直接還是間接?」

「當然是間接!你真想得美!她想要人工受孕。」

他沒想過自己要淪落到在巴黎賣精子,但他已經沒有其他辦法了。

那個女人要求跟他見面。韓坡依約來到一家中國餐館。看到那個女人的時候,他很意外。她是個法非混血兒,長得很美,約莫35歲。她以前愛過一個中國人,他是她一生最愛的男人。後來,他在一宗攀山意外中粉身碎骨。許多年了,她忘不了他。當青春差不多開到荼糜的時候,她想到要懷一個有中國血統的孩子,在下半輩子陪在她身邊。但是孩子必須長得像他,所以,孩子的爸爸也要長得像那個已經死去而她仍然深深愛著的男人。

韓坡長得有點像他,一瞬間,她改變了主意,說:

「我們不如直接來吧!」

他嚇得連忙從那家餐館逃出來,吃了一半的一盤炒米粉也只得留在裡面。

兩個月後,他在街上又碰到那個女人。這一次,兩個孤單的人走在一起。他跟她說,他不想要孩子,她答應了。四個月後,驟來的愛情也驟然消逝。他沒有再見過她。

可是,有時候他會擔心,她會不會懷了他的孩子?那麼,他便可能有一個中、法、非混血的孩子,再加上他爸爸的祖先好像是有一點維吾爾族血統的,那就是中、法、非、維吾爾族混血的,他真怕有天有個混了四種血的小孩叫他爸爸。

李瑤幾乎笑出了眼淚。

「這就是你最後悔的事情?」

韓坡靦腆地笑了。

「你喜歡現在的工作嗎?」她問。

「很好啊!非常自由!」

停了一會,她問:

「你有什麼夢想?」

「夢想是愚蠢的。」他說,「我沒有夢想。」

他的聲音聽起來是那樣毋庸置疑。她無奈地笑了笑,沒有再問下去。再問下去,就顯得她的愚蠢了,就像她以前寫給他的那些信,用意雖然是好的,內容卻笨拙得可以。

走出小飯館的時候,他們才發現天色忽然暗了許多,雨密密麻麻地橫掃,途人倉皇地躲到樓底下避雨。

「糟糕了!我還要去唱片公司開會。」她說。

「我去買一把雨傘。」韓坡說。

「不用了,等一下就好了。」

「你等我。」他說。

她看到他走在濃濃的雨霧中。人們撐開傘遮住腦袋匆匆走著,圓拱形的傘篷互相碰撞,一下子,就不見了韓坡的蹤影。

他回來的時候,帶著一把苔蘚綠的塑膠雨傘,頭髮和衣服都濕了,就像剛剛從一池水裡爬上來那樣。

「你淋濕了。」她說。

「沒關係。」

他撐著傘,幫她招了一輛計程車。道別的時候,他叮囑她不要再到唱片店來,這種地方人流太複雜了。

車子開走的時候,車窗一片迷朦,她看不清楚他,只看到一個依稀的人影站在雨的那邊,留下了一段白茫茫的距離。

她曾經以為,時間是客觀的流動,對每個人都是一樣的,沒有優待誰,也沒有虧待誰。可是,就在這一刻,她發現時間是一種感知,對每個人也許都不盡相同。快樂的時間是短促的,等待的時間是漫長的,一切會隨著情境而有了自己的速度。她和韓坡所過的時間或許是兩支節奏不一樣的歌,惟有童年那段時間是重疊的,而且永遠凝結在記憶里,也因此彌足珍貴。在雨的那邊的那邊,有些東西超越了時間。

走進唱片公司的會議室時,李瑤興奮地告訴顧青和林夢如:

「我有靈感了!」

他們奇怪地看著她。

「手錶廣告的歌!」她說。

「你看你!濕成這個樣子!」林孟如拿了一條毛巾幫她抹頭髮。

「你去哪裡?」顧青說。

「你有沒有聽過一首叫《遺忘》的歌?」

一切皆成往事,但時光不會遺忘。

韓坡回到店裡,把腳上那雙濕淋布鞋脫了下來,倒掛在櫃檯旁邊。他嗅到自己皮膚上留下了雨水的味道,雨的味道在這狹小的空間里漫漾出來,尤其清晰。這是他的味道,還是也混雜了李瑤的味道?陪她等車的時候,他感覺自己被絲絲長發撩拂,也聞到她頭髮濕潤的青草味,心裡有片刻幸福的神往。

他真的沒有夢想嗎?那曾經有過的夢想就像一場橫暴的雨,地上的蘆葦翻飛,風吹過後,已無處尋覓。他早就學會了,生存比夢想重要,後者是他負擔不起的奢侈。

夏綠萍的公寓附近,有個山坡,山坡下面有個雨水積成的水窩,日子久了。就養出了許多蝌蚪。有天黃昏,他和李瑤在那裡捉蝌蚪,他們各自捉了滿滿的一袋。忽然下了一場滂沱大雨,他們慌忙爬上山坡,躲到樓底下避雨。他無意中發現地上有根斷開了的粉筆,他拾起來,在地上畫了八十八個琴鍵。然後,他飾演左手,李瑤飾右手,兩個人以四條腿代替雙手,用腳合奏了肖邦的《雨滴》。濕淋淋的兩個人又忘情地彈了許多支歌,天地間都成了淅淅瀝瀝的迴響。

跳琴鍵的日子遠了。時光流逝,那一幕,他從來不曾說與人聽。在雨浪飄搖的那邊,還長留著一行童稚的足跡。他思念那個雨聲的年代:那時候,他有過夢想。

後來有一天晚上,他在公寓里接到李瑤打來的電話。

「韓坡么?你等一下,不要掛線啊!」

然後,他聽到電話那一頭的琴聲。

那支歌,竟然有著小飯館外面那場雨的氣息,竟有著童年山坡上那場雨的味道,就像一次驀然回首的恍惚。

他看到了時間蒼茫的顏色,聽到了兩場雨之間的歡愉與毀滅,時光細語呢喃輕撫,重又把他帶回去那個雨聲的年代。

她拿起話筒,說:

「是我幫廣告片寫的歌,你覺得怎樣?」

他心都軟了,充滿想擁有她的嫉妒與悲哀。

終於,他在電視上看到那條廣告片,在地下鐵路軌的廣告燈箱里見到了戴著那個手錶的她,在報紙上讀到那個廣告的文案。所有這一切,都在說明:

時間不會遺忘。

有一次,電視播那條廣告片的時候,他觸了觸屏幕上的她。

那陣子,疲勞淹沒了她,一個夜裡,她終於寫好了那支歌。眼睛幾乎睜不開了,她抖擻精神,搖了個電話給韓坡,彈一遍給他聽。

「你覺得怎樣?」她問。

「很動聽!」然後,他笑了:「當年輸給你,也是合理的!」

音樂是時間的沉澱,她決定了,要用她的音樂來鼓勵韓坡,而不是用笨拙的言話。

夏薇特別偏愛小二班的一個男生,他有一撮頭髮像豬尾那種捲曲。皮膚白晰,眼珠子黑溜溜的,笑的時候顯得特別明亮,憂愁的時候,那雙眼睛又變得可憐巴巴,腦子裡不知道想些什麼。他長得有點像韓坡,還會彈琴。夏薇喜歡在他臉上捏一把,喜歡偶爾用手指去卷他頭上那條小豬尾,喜歡在班上拿他開個玩笑。看到他兩頰都紅了,羞答答的樣子,她就大樂。

他當然不可能是韓坡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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