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重逢與遺忘

一開始就是一個壞日子。韓坡大清早接到舅母的電話,提醒他別遲到,這天是他父母的忌辰。他掛上電話,醒來又滑回睡眠,以致當他再度醒來時,已經遲了。

他匆匆趕到墓地去。他的父母死於20年前的這一天,埋在同一口墓穴里。20年來,徐義雄每年的這一天都一定率領一家人來拜祭。韓坡只有在去了歐洲的那3年才缺席。

他來到墓地的時候,表妹徐幸玉朝他拋了個眼色,又望了望她爸爸的背脊。韓坡就是個怕看見他舅舅,怕他的嘮叨和責備的神色。現在,徐義雄臉上又出現了那種神色,知道了韓坡還在賣唱片之後,他說:

「為什麼不正正經經找點事做?」

徐義雄不知道他這個外甥腦子裡想些什麼。他大學畢業之後,在實習學校教了9個月英文,便去了歐洲,像個寄失了的郵包似的,幾乎是下落不明,3年後才又打回頭。

他這個人太不進取了。他有多麼不進取,徐義雄就覺得自己有多麼愧對姐姐和姐夫。他可是盡了心去教養韓坡的,他把他當作自己的親生兒子看待,把他供到大學畢業,以為他會好好為前途打算,誰知道他什麼事都好像漫不經心、似是而非的,枉費了自己的一番苦心。遺傳就是這麼奇怪的事情,韓坡終究還是像他爸爸,即使韓維澤在20年前的這一天就從兒子的生命中缺席。

韓坡一直默不作聲,他很少跟舅舅說話。他尊敬舅舅,可他們是用兩個不同頻道思考的。

離開墓地的時候,徐幸玉把一個小小的蛋糕盒放到韓坡手裡。明天是他的生日,她買了一片蛋糕給他。「別忘記吃啊!」她用手指托托臉上那副大眼鏡說。

她要趕回去上課。她是醫學院四年級的學生,聰慧、好學、善良又為人設想,只有她沒枉費徐義雄的苦心。她長得像她媽媽,不算漂亮,卻惹人好感。

韓坡擒著蛋糕,沿著墓地外面的街道走去,忘記走了多遠。

父母在他的記憶里已經漸漸模糊了。那塊老舊的白色大理石墓碑是時間玄秘的飛逝,提醒他,他曾經是某個人的兒子,曾經有人把他抱到心頭;只是,能夠這樣做的人已經遠去,躺在一口墓穴里。

他走路時幾乎視而不見,所以他幾乎走過了她的身邊,直到他感到自己的臂膀被人戳了一下,他才回過神來,看到了她。但是她已經在遠處就認出他了。她走到他身邊,露出一抹驚訝的微笑,說:

「你是韓坡嗎?」

「我幾乎認不出你來!」他抱歉的地說。但這是個謊言,他看過她的唱片,即使沒看過,也不會忘記她的容貌。他只是對這樣子的重逢有點措手不及。

她問他要去哪裡,他回答說沒什麼事要做。她問他知不知道夏綠萍過身了,他點了點頭,說自己當時在巴黎,沒法趕回來。既然他沒地方要去,她提議找一家咖啡店坐下來,她知道附近有一家很不錯的,那裡有非常出色的義大利咖啡。

他走在她身邊,近乎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在一個微小的時間裡,一種屬於以前的時光忽然重演如昨,卻都成了斑駁的記憶。

這本來是不愉快的一天。大清早,李瑤在一本雜誌上讀到一篇關於她的評論,那是由一位很權威的樂評家寫的。對方在文章里毫不留情地抨擊她這個學古典音樂出身的人,不好好去彈她的鋼琴,反而在舞台上賣弄色相,簡直是古典音樂的一種淪落。在文章的結尾,對方還嘲笑她寫的歌實在媚俗得可以。如果不是靠著幾分姿色,誰會買她的唱片?

顧青出差去了,她憋著一肚子的委屈離開公寓,想要吸一口善良的空氣,於是,她想起了附近有個墓地。

走過墓地的時候,她遠遠看到一個兒時的相識。一種溫暖的感覺從她心頭升起,她滿懷高興地走到他身邊。戳了他一下。他回過頭來,神情有點詫異。

「我變了這麼多嗎?」她問。

「你一點都沒變。」他說。

「我寫過很多信給你,你一封都沒回。「她微笑著抱怨。

「我太懶惰了!」他抱歉地說,低頭啜飲了一口咖啡。

這又是一個謊言。

他沒回信,因為他太妒忌她了。

他輸了那個比賽,鋼琴也從他的生活中告退。他從來沒有想過,在他們兩個人之間,只有一個人能夠繼續往前走。李瑤從英國寄回來的每一封信,都是對他無情的折磨,提醒他,他不是那個幸運兒。

他曾經多麼嚮往成為鋼琴家?8歲之前,他的生活和鋼琴,就像音樂和弦上的音符一樣共同存在,而命運卻把他們硬生生地分開了。他恨自己,也恨李瑤。如果是另一個人贏了,他會好過一點。

李瑤臨走之前,打了好幾通電話想要跟他道別,他都假裝生病,沒有接電話。一天,避無可避,他拿起話筒,用一種亢奮得近乎異樣的聲音說,他正在踏單車,聽起來好像他完全不在乎。

「你明天會來送機嗎?」她在電話那一頭問。

「不行啊!我明天要上學。」

「你記得寫信給我啊!」她叮囑。

後來,他一封信也沒寫。而其實,他曾經多麼喜歡李瑤。

第一次到夏綠萍家裡,他彈完了一支歌,李瑤在後面用手指戳了他一下,他笨拙地朝自己身後看去,看到她站在那裡,一張臉紅紅的,朝他燦爛微笑。不知道為什麼,他也笑了。那是爸爸媽媽走了之後,他第一次笑。

他那天彈的,是媽媽生前常常彈的《遺忘》。媽媽喜歡把他抱在膝蓋上,一邊彈一邊唱,那是一支悲傷的歌。媽媽從來沒有跟老師學琴,她是自己跟著琴譜彈的,媽媽也沒教過他怎麼彈。

那天在夏綠萍家裡,夏綠萍叫他隨便彈一支歌,他緊張得對著琴鍵發獃。時間變得愈來愈漫長了,一種熟悉的音調突然從他心中升起,就像媽媽再一次把他抱到懷裡,握著他的小手,放到琴鍵上,鼓勵他默默背出每一個已經深深刻在他記憶里的音符。原來,人的靈魂從不會遺忘。

就在那個時間裡,他回頭看到李瑤,她就像一個詩意的音符,跟逝去的媽媽和他最愛的鋼琴融化在一起,喚回那種溫暖的懷抱。

雖然李瑤輸了他也不可能贏,但是,她贏了,把他丟下,在那個時候,就是對他的背叛。

她幾乎不會知道,在韓坡心中,她是那個背叛了這段友情的人。

到了英國之後,她寫過很多信給他,一直寫到11歲。在知道爸爸媽媽離婚的那天夜裡,她躲在被窩裡,靠著手電筒的一圈亮光,照亮信紙,寫了一封很長的信給他。這一次,他依然沒有迴音。她沒有再寫了。

起初,她以為那些信寄失了,又或者是他已經搬家;可是,她很快記起,韓坡的舅舅是個郵差。

她漸漸相信,韓坡已經把她忘了。

提到近況的時候,她才知道韓坡已經放棄了鋼琴。

「為什麼?」她詫異地說。

他聳聳肩:「就是不再喜歡了。」

雖然他看起來滿不在乎,但她猜想是那次比賽挫敗了他。

她並不想贏,她家裡有能力送她出國深造。她希望韓坡能夠贏,那麼,他們便可以一起去英國。

她一直覺得韓坡比她出色。他家裡連一台鋼琴也沒有,他平時用來練習的,是他舅舅買給他的紙印琴鍵,就是一種把琴鍵印在紙上的東西。他把琴鍵鋪在飯桌上,彈的時候完全無法聽到聲音,只能想像。

在那個寂靜的世界裡,他卻奏出了最響亮的音符。他是個天才。

她忽然對他感到無限地同情。

「這又有什麼可惜呢?畢竟,人生除了鋼琴之外,還有其他。」他再一次聳聳肩,呷了一口咖啡說。

李瑤問起他近況的時候,他很輕鬆的說,他現在幫朋友暫打理一家唱片店。

「那你一定知道我出唱片了,你覺得怎樣?」她熱切地期待著他的回答。

「很好,真的很好。」他回答說。

多少年了?改變的不是李瑤,而是他。李瑤知道他在巴黎混過,於是問起他知不知道有一家豬腳餐廳?她去巴黎的時候,在那裡吃過飯,有個來自波蘭的琴師在那裡彈琴,彈得不錯。

他無法坦白告訴她,那個時候,他就在咫尺之遙的廚房裡洗盤子。只要他剛好走出廚房去,他們便會相逢。

幸而,他錯過了!

曾幾何時,他們只是隔著一個英倫海峽,卻也隔著天涯的距離。

「你不覺得像那篇評論說的,我是在賣弄色相嗎?」她問韓坡。

他咯咯地笑了:「如果我有色相可以賣弄,我也不介意。」

「你也有一點色相的!老師就比較疼你。」

「異性相吸嘛!」

「可惜你趕不及參加她的葬禮。」

「人死了,不是躺在一口墓穴里的。」他說。

他們懷了一個早上的舊,那篇惱人的評論已經變得微不足道了。跟整個人生相比,它又算得上什麼?

臨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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