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言的法庭

小杉健治

作者簡介:

小杉健治,一九四七年生於東京向島,電腦專門學校畢業後,邊上班邊寫作,一九八五年辭職,專心創作。

筆下有兩位系列主角較出名,一位是原島保律師,另一位是水木邦夫律師。

以法庭小說和人情小說見長,作品風評甚佳。

主要得獎歷:

(1)〈原島律師的處理〉:一九八三年第二十二屆「ALL讀物推理小說新人賞」。該作後來改名為〈原島律師的愛與悲〉。

(2)《絆》:一九八八年第四十一屆「日本推理作家協會賞」。

(3)《相撲台上的殺意》:一九九〇年第十一屆「吉川英治文學新人賞」。

戶田佑子一走進辦公室,水木邦夫便抬起頭來。他本來正埋首於桌上的訴訟文件。

這間辦公室位於新橋車站附近一幢不起眼的大樓中,現在這幢大樓已沐浴在明亮的日光下,從辦公室窗戶照進來的光線顯得很柔和。

五官細緻的佑子穿著一套淡粉紅色洋裝,看來春意盎然。她皺著眉頭走到黑檀木的大桌子前,小聲說道:

「老闆,您現在有空嗎?有位不速之客,是第一次來,他這裡跟這裡……」

她邊說邊指著自己的嘴巴和耳朵,然後輕輕搖手,好像在表示此人又聾又啞。

水木在新橋烏森口開設這家律師事務所已有好幾年了,生意越來越好,不過他從不接受臨時找上門來的客戶委託。對於這種客人,他總是勸他們去區公所或律師公會的法律諮商服務處。然而今天這位客人似乎是個聾啞人士,他實在不好意思斷然拒絕。

他一邊收拾文件,一邊說:

「請他進來吧。」

不久,佑子領著一名年輕人走進來。他穿著一件破舊的西裝,領結上全是縐痕,長得骨瘦如柴,留著短髮,乍見之下似乎很虛弱。

水木拿著一疊便條紙站起來,並請這位青年就座。等他坐妥後,水木才坐到他正對面的椅子上。

這位青年似乎很緊張,水木一直望著他的臉。

水木的額頭很寬,眼睛又細又長,整個臉孔給人一種十分理智的印象。青年看著他的臉,好像安下心來的樣子,表情也較緩和,然後把食指伸到自己的胸前,再用右掌按住耳朵,接著又按住嘴巴。

「你是位聾啞人吧?」

水木雖不懂手語,卻可以想像得到。青年用力點頭。

「能夠明白我講的話嗎?」水木問。

青年將兩根食指併攏,然後往下畫圓圈,接著右手按住胸部,再放下來。

「真是抱歉,我看不懂手語,所以……」水木說著,將便條紙交給他。

青年在紙上寫下「可以從嘴唇形狀的變化約略明白您的意思」。他的字跡工整有力。

接著他又寫:「我叫高島初男,二十六歲,以前曾在報上看過您的名字,在電話簿上查到您的地址,所以跑來,突然造訪,真對不起。」

水木對他這種態度很有好感,決定和他談下去。並非看他是聾啞人士才特別破例,而是因為喜歡他這種能為對方著想的個性。

高島繼續寫道:「我在幼兒時期因罹患中耳炎而導致重聽,目前已完全聽不見,也無法說話。不過我在聾啞學校學得車床和焊接等技術,兩年前開始在品川區的山手工業股份有限公司上班,擔任機械工。那是一家大型機械製造廠的子公司。可是這家公司在上個月底把我解僱了。」

接著他從褐色手提包中取出一本筆記簿交給水木看。裡面密密麻麻地寫著許多細小的字。

水木邊讀裡面的文章,邊向他發問,結果得知以下這些事。

兩年前,高島原先任職的工廠倒閉了,正當他走投無路時,湯川勝一來找他,並介紹他進入山手工業。

當時湯川三十一歲,是該公司工會的執行委員長,素來頗孚人望,公司方面也很信賴他,可能是因為這樣才同意他介紹高島進去。

湯川從高中時期就一直擔任輔導殘障人士的義工,所以很早就與高島結識。

高島因又雙又啞,無法跟別人做良好的意見溝通,所以偶爾會把工作上的指示弄錯,此時湯川就居中協調,傳達雙方的意思。另外,有些同事會瞧不起高島並欺負他,此時湯川就會立刻斥責那些同事。

湯川個性豪爽,很愛幫助朋友,除了高島外,還照顧過很多人。他常邀同事到家中,招待他們吃他妻子親手做的料理。

去年的七月底,也就是高島進入山手工業的一年半之後,一件意外事故發生了,這件事讓高島這些日子來的快樂生活徹底遭到破壞。

當天早上天氣本來很好,到了下午卻突然颳起強風。

高島抱著一個裝滿螺栓的紙箱走向工廠旁邊的倉庫,他眼角瞥見一輛起重機,但並不在意,因為箱子很重,所以他的注意力都放在箱子上面。

走到半途時,他突然覺得氣氛不太對勁,又看到前面有個男人在喊叫,從嘴唇的形狀看來,好像在喊「快逃呀」。緊接著,有人從背後猛推他一把,使他跌倒在水泥地上。

高島看到很多人跑過來,但沒人理他,都往另一個方向跑去。此時高島才發覺事態異常。

他站起來後,看到有個男人被壓在鋼筋下面,另外幾個人正在設法搬開鋼筋。一輛起重機倒在旁邊。

他上前窺探,倒在地上的人竟是湯川。看來是起重機被強風吹倒,使上面的鋼筋掉下來所致。

湯川很快被救護車送走。他生命垂危,一周後才脫離險境,整整住院半年。由於脊髓受傷,雙腿的機能嚴重受損,因此以後必須一輩子都在輪椅上生活。

高島到湯川家慰問,但湯川一看到他,就立刻發瘋似地大嚷大叫、猛扯頭髮,令他驚愕不已。

高島從未因自己身體殘障而感到羞恥,他已習慣自己有些地方比不上正常人,但從未認為這是不幸。然而現在,他開始怨恨自己的殘障;如果他耳朵沒聾,就能聽到背後湯川的喊叫聲,然後自行逃開,不必靠湯川推他了。就是因為他耳朵聽不見,才害湯川變成這個樣子。他如此責怪自己。

高島每天下班就往湯川家跑,但湯川不肯見他。星期天他也去,然而湯川可能是晚上失眠的緣故,白天都在睡覺。

湯川的生活曰夜顛倒。他的面容毫無生氣,表情陰沉苦悶,就像在絕望的深淵中掙扎般,從前的穩重豪爽全都消失了。他看著高島時,眼睛裡充滿了憎恨。高島想用手語跟他交談,他卻總是別過臉去,不理不睬。

以前湯川對殘障者非常好,自從坐了輪椅後,態度就完全改變了。高島暗想:或許他以前只是用一個正常人的優越眼光在看待我吧!

到了一月底,工廠的廠長告訴高島:

「工廠里有很多起重機,對你來說很危險,因為你耳朵聽不見,為了安全起見,你最好到別家公司去。」

這些話從廠長那厚厚的嘴唇中說出來,彷佛一記重拳打來般,令高島大為震驚。

高島立刻從工作服口袋中掏出記事本,用發抖的手寫下「我希望留在這裡工作」,然後交給廠長看。

然而廠長只瞥了一眼就說:「這件事已經決定了,這是為了你好。」

不管高島接下來如何懇求,廠長都置之不理。第二天,總務部長把他叫過去,說:「你就做到二月底吧!」

高島馬上拿出筆記本想寫字,但因太過激動,雙手顫抖不止而寫不出來。

「離職手續我們會幫你辦好的。」總務部長以公事公辦的口氣說道。

高島向工會執行部投訴。接替湯川擔任委員長的橫尾康司在午休時間把他叫到工會辦公室。

因為用筆談的關係,高島無法將意思完全傳達給橫尾。他邊寫邊想:要是湯川在就好了。

「這件事很麻煩,你先別抗拒,就交給我們處理好了。」橫尾好像有點不耐煩地說。

他的表情令高島感到不安,但高島也別無他法,只好相信他,先照他的吩咐做。

離職的日子終於到了,橫尾卻始終沒跟他聯絡。

高島跑去找橫尾,橫尾卻說:

「我跟公司方面談過了,聽說你是主動提出辭呈的,而且公司也是為了你好才批准的,那還有什麼話好說?」

高島只覺得一陣暈眩。

有個同情高島的總務部職員教他去向「職安所」 投訴,於是他在被趕出公司的第二天就跑去職安所,然而卻得到冷淡的答覆:「那是你私人的問題,我們沒有插手的餘地,你還是自己去找公司解決吧!」

接下來他又跑去勞動基準監督署(相當於勞工署),但也是三言兩語就被趕出來了。對方說:

「你們公司不是有工會嗎?怎麼不先去找工會談?」

高島投訴無門,最後只好找律師商量。

水木和高島談了將近兩個小時。本來和一位客戶約好要在三點會談,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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