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旗下

五條瑛 著

游綉月 譯

作者簡介:

《藍旗下》的作者五條瑛,1999年以《白金串鏈》一書崛起文壇,同年12月發表的第二長篇《三個瑪瑙》獲得第3屆大藪春彥賞,短短一年多歲月即確定作家地位。是現今最受注目期待的女作家。

五條瑛自己所公開的資料很簡單,生年、本籍不詳。只知道大學畢業後,在防衛廳(即國防部)工作,擔任極東軍事情報以及國內情報的蒐集。退職後,當過採訪記者。兩年來除了上述兩篇長篇外,還發表了《冬季來的委託人》與《夢中魚》兩長篇以及若干短篇,可說是多產作家。

這些作品,可能是她在防衛廳工作時,以所蒐集的資料為基礎寫成的。作品的時空背景都放在分裂的50餘年的南北韓兩國的鬥爭。

如《三個瑪瑙》寫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政權的思考方式,與美國情報機關如何對決的國際謀略小說。

國際謀略小說是由間諜小說發展出來的冒險小說之一種。間諜小說是以主角的間諜活動為主題,國際謀略小說原則上是寫國與國的暗鬥,如:計畫如何暗殺敵國的總統,如何炸壞敵國的重要機關,而當事國如何去反擊等。

《藍旗下》是以作者的第三稱單視點,寫一個歷史性的南北韓首腦會議前後,被北韓政府出賣的北韓間諜之下場經過。

在按下那些號碼之前,心中懷著些許不安。多年前早已分手的舊識如今要再拜託她,不知是對是錯的顧忌,以及這個十年前所使用的號碼是否還在使用的疑慮;即使取得聯繫,也無法預知會產生何種反應的恐懼;不論從哪一點來看,毫無半點自信可言,有如一場賭注。

傷腦筋的是,申正成最愛賭注。明明對賽馬、賽車及麻將一竅不通,卻從來不曾想過要放棄。如此切膚之痛並非一、二次而已。大概是完全受惑於某種可以在剎那間控制人意志的特殊感覺吧!這並非賭博,而是一場更痛苦且鬱悶的勝負。不論勝負,將僅留下痛苦。儘管如此,只要想像那女子的反應,便不由自主地心驚膽跳,重現眼前的,僅有那段無法挽留,只能默默目送她離去的陳年往事。

申考慮許久,手指猶豫地在空中比划了好一會兒,終於下定決心,開始按下號碼。灰色木框圍成的電話亭里,空氣停滯著,溫度比外面要高出好幾度。雖然外面是冬天,似乎唯有這狹窄空間,依然停留在又濕又悶熱的夏天。電話鈴響起,一聲、二聲……每響一聲,申便憶起往事。以前也經常如此打電話。避人耳目,壓低聲音,明知相當危險卻甘冒風險,想聽她的聲音的衝動根本無法剋制。每當聽見拿起話筒,發出一聲小小的咔嚓聲時,胸口便像有什麼東西裂開般滔滔不絕如洪水奔流似地說個不停。年少時的酸甜苦辣經歷彷佛昨日般湧現。

咔嚓。

熟悉的聲音響起。彷佛又回到當初,申不經意地吞了吞口水,肩膀也不由自主地緊繃起來。

「喂!喂!您哪位啊?」

呼吸彷佛停止了。

是小孩的聲音。從口齒不清的小女孩用剛學會的辭彙說日語,可以感覺出她相當慌張。十分出人意料!

「那個……」

「有什麼事?」

「那……那個……對了!你媽媽在嗎?」

為何會這麼問呢?這孩子的母親並不一定就是她。

「是的。媽媽在!我叫她來聽!」

家教一定相當嚴謹。雖然說得結結巴巴,但應對得相當得體。想必是一位聰明的小女孩。究竟是怎樣的孩子?一個連姓名都不知道的小孩,卻不斷地想像她的長相,申對於自己的愚蠢感到相當驚訝。小女孩叫著:媽媽、媽媽,她的呼叫聲不停地在申的腦中盤旋。

——媽媽!

申不知道那名被叫做媽媽的女子是誰。電話的主人一定已經換人了。或許這是一個自己不認識的人的家。還是快點掛斷吧!快點。跟判斷相反,很明顯心中卻仍焦急等待下一秒的來臨。

「喂!讓您久等了。喂喂!這裡是中村家。」

對於中村這個姓氏雖陌生,但這名女子的聲音卻是相當耳熟。口齒清晰又平穩的語調、聰明又堅定的聲音,十年來一直想努力忘掉,最後仍無法忘記的聲音。申緊握住話筒。

「——俶惠!」

本來打算要很慎重開口,卻無意識叫了出來。有十年不曾叫這個名字了。話筒那端流露出令人害怕的沉默。

「俶惠!是我!正成,還記得吧?」

只是短短的幾句話,舌頭卻打結了。她總是不以韓國名字,而是以日本名字稱呼自己。和她的名字一樣,他也許久未說過自己的日本名字。一旦說出口後,話卻無法停止,根本無法控制住感情。

「別不說話,好歹也說句話!我知道你在生氣,當初真的很對不起你。真的!可是我也有我的苦衷,你應該能夠體諒才對!」

自己究竟在做什麼?說什麼?腦中一片混亂,根本搞不清楚。申已經無法自拔了,他想要點什麼,想要多聽一點她的聲音。

「——為什麼?」

好不容易說出口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這樣。

為何事到如今還打電話來?她一定想這麼說吧!

——我才真的不想打電話給你呢!

申強忍住這句話,沒有比再次挖掘已遭捨棄的過去更加悲慘的事了。他不得不忍受此屈辱,因為他現在已走投無路。

「我有困難,你能不能助我一臂之力?」

申在電話亭中不斷打量四周,壓低聲音說:「我被通緝了!」

「這樣啊!」

俶惠的聲音相當平靜沉穩,似乎早就看穿一切。

「好冷淡的回答!」

「不然要怎麼說才好?」

沉穩的聲音背後帶著哀愁不正是自己引以為傲之處嗎?申不由得踢了一下電話亭的牆壁。

「我總是為祖國著想,並且聽令行事。」

「是啊!」俶惠用不帶絲毫情感的聲音,回憶說:「所以當祖國即將統一時,你便無用武之地了吧?」

這句話比任何一句批判更加犀利,申遭到空前未有的打擊,拿著話筒呆然站立,答不出半句話。

——是的,就是這樣。

拼了命為一個未曾到過的祖國竭盡心力,當統一的聲浪高漲時,夥伴卻想輕易地暗中隱瞞過去的一切,自己似乎也已經被視為過去的人。

最初發覺有異是在看見銀行存款餘額時。金額明顯減少了許多,用掉當然會減少,但是每三個月必定會匯入的金額卻變少了。當時並未動聲色,心想大概對方有什麼苦衷吧!在此之前也發生過好幾次,相信下回便會補匯差額。然而下回匯入的金額卻更短少。如此狀況連續發生三次,到了今年春天——歷史性的南北領袖會談消息傳遍全世界時——匯款終於變為零。這時候,申才開始意識到自己周遭環境已經發生重大變化。這種情形在這十年間從不曾發生,一定有某些地方出了問題。

除了申以外,另外還有五個同伴。他們都是從學生時代便開始一起生活的夥伴。十年前,他們一起發誓要為祖國效忠,放棄平穩生活。從此以後,好友們的名字僅偶爾會在集會中聽人提起,或是出現在同胞所發行的機關雜誌上,甚至偶爾出現在新聞報導中而已。為了彼此的安全,甚至約定絕不聯絡,亦不追蹤其他人的消息。

經過深思熟慮之後,申決定造訪在日本負責召集任務的金村。這絕非是件安全的事,可是正因他是與國內聯絡的管道,大家都認識他,所以便不須有所顧忌。金村在川崎市開了三間小鋼珠店,是一位企業家,專門管理像申這種在日愛國者,並且負責照顧他們。雖然是已年過七十的第一代在日韓僑,除了腰與腳較無力以外,看起來仍十分硬朗。據說大部份的生意已交由養子負責,最近數年過著形同隱居的生活,聽說他每天仍然會到店內露臉,申便到那裡埋伏。

「匯款中斷了!」

位於店裡深處的社長室里,申逼問著金村。金村在輪椅上,泰然自若地聽著。快禿光的頭,刻滿深深的皺紋且略黑的臉。最後一次見面是在五年前,感覺似乎比當年略微瘦小,大概是因為坐在輪椅上的關係吧!當時他的腰與腳仍然健朗。

「這樣啊!」

聲音雖小卻很尖銳。只有這個聲音從未改變。可以令人充分感受到他的尊嚴的聲音,高中時代當偉大祖國的指導者用這個聲音述說他的宏大理想時,申全然陶醉了,當申聽到金村說,雖然你們生在一海之隔的異國,但仍是祖國的一份子時,申不禁流淚握住金村的手。便和其他五人組成一個「愛國青年團」,這個組織如今看來,只不過是年輕人的集會,那份激情到底是什麼呢?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請您說明一下!」

在沙發上坐下,申目不轉睛地看著金村的眼睛。

「沒什麼好說的!」金村冷冷地說:「自己吃的糧食靠自己種是天經地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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