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

福井晴敏 著

林芳兒 譯

走進廚房,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傾倒在地板上的油。裝有油炸食物剩油的容器倒在那上面,明顯可辨識出來的小孩足跡,從地板一直延續到樓梯的方向。

「小勇!你過來一下!」

還沒時間把雙手塞得滿滿的購物袋放下來,由美子便發出怒斥的聲音。許久沒有晚上七點前回到家,偶爾心血來潮地想做賢妻良母,但此時她早就將這股興緻拋在腦後,不由地怒火中燒起來。不久,傳來了趴噠趴噠地下樓梯聲,全身充滿明顯戒心的小勇,露出眼睛向上瞄的畏懼神色,往廚房窺看。

「……你回來了。」

「什麼回不回來啊!這是什麼狀況?翻倒就翻倒,為什麼不好好地把它擦乾淨呢?!」

「不關我的事喔!是小滿做的。」

六歲的小孩竟然還知道狡辯,小勇指著在桌子下窺探著情況的雜種貓。對於他這種虜淺的託辭,由美子不肯罷休地說:「不要說謊!」

「那裡那裡、還有那裡!到處都是你的腳印!怪罪在小滿的身上還裝作什麼都不知道,是一個男孩子的行為嗎?!」

噘起下唇,垂下和自己相似的眼,小勇的表情已經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了。「不要哭!」才剛蹦出這句話的由美子瞥見貼在冰箱旁的蠟筆畫,便將聲音連同一股苦澀一併吞進肚子里了。

在這張勉強可以辨別出是人臉的畫像中,用實在是談不上好看的字,寫著:『媽媽』。一個月前,在第一次的母姐會時,小勇畫了這張畫,但由美子因為工作的關係,並沒有出席。原本丈夫想要代替她,去當小勇的模特兒的,但小勇堅持要畫母親的臉,所以丈夫只好帶著身上的由美子照片去應急一下。

小勇上了小學,正好丈夫開始可以在家工作,因此由美子決定再回到原來的職場,時間也過了三個月了。在恢複職位的同時,她正好負責一件重大的工作,這兩個禮拜來,連看看兒子的時間都沒有。由美子嘆著氣,俯視著已經開始哭泣、肩膀上下抽動的小勇說:「算了。」然後終於把購物袋放到桌子上去。

「浴室有抹布,去拿來把地板擦乾淨。你也要好好跟小滿道歉喔!跟它說把過錯推給它,對不起。做完之後我再來煮飯。」

她正準備繼縯說著:,今天的菜是小勇喜歡的……時,小勇已經往浴室的方向衝過去。

踏著地板的咚咚腳步聲像是透露著不滿,「走路輕一點!」的一句話雖已凝結在喉頭,但她已經沒有再度咆哮的力氣了。小心翼翼地不踩到地板上的油,而先把冰淇淋冰在冷凍庫的由美子,往丈夫應該在的二樓走過去。

原來是同一間公司、身為後進的丈夫——根岸光明,在與她結婚的同時,也被調到中堅的電機公司去,今年春天開始便轉為在家工作。增設的數條電話線連接著幾台電腦,除了一周一次的上班日,其他時間他就窩在這個他自稱為工作室的小房間里,不斷地敲著電腦。

從以前開始,他就是厲於那種一熱衷某件事,其他事就視而不見的類型,但是把小孩丟在樓下不管,連自己發出怒斥聲也不露個面,這算什麼?由美子故意發出巨大的腳步聲,走在當初以三十年貸款期購入自宅時稍微重點式翻新的走廊下,然後用力地打開位在二樓角落工作室的紙門。

開冷氣似乎也於事無補,那迎面襲來的熱氣,是大量的電腦所散發出來的。在家工作這句話聽起來似乎很酷,但其實根岸卻是一副T恤配上短褲的邋遢打扮,端坐在三台液晶畫面之前。他頭上戴著耳機,而耳機線就這樣經過榻榻米上無數條糾纏在一起的電線,和紙門邊的某個組件連接在一起。組件旁邊雜亂堆積著的YAMAHA義盤,似乎在訴說根岸過去是個玩電子樂器的少年。

組件上放著(主題音樂)電網路的CD盒。她克服了難受的熱氣,心底卻慢慢地升起一股焦躁,那不是因為曲子的過時及土氣,而是因為她明明已經通知今天會提早兩小時回家,丈夫卻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投入自己的世界裡,她對丈夫的感覺遲鈍感到火大。

雖然當他是自己職場上的後進時,她就已經深深體會到他的懶惰本性,如果放置著他不管,他也能埋在垃圾堆中一年,但偶爾能全家團聚,也不會事先做個掃除之類的缺乏誠意,就不是歸咎於性格能解決的問題了。由美子抱持著想要抽掉他耳機的想法,踏進那猶如電線海的六個榻榻米大小的房間里。

雖然滿肚子火,但沒有注意到腳步是一大失策。在踏出第一步的那一剎那,一團電線勾到她的腳,由美子的膝蓋便跪在榻榻米上了。而像是早就預謀好一樣,原本就散落在那裡的延長線插頭,就這樣突然刺進她的膝頭,讓她不由地發出「好痛……!」的呻吟聲。

由美子並沒有錯過因為察覺到動靜而回過頭的根岸視線,比望自己的臉還先投向插頭。也許是擔心電源中斷,他迅速地將視線放回螢幕上,然後才慌張地望向她。「你沒事吧?」聽到這句話,由美子壓抑住想要怒斥他:「你覺得呢?!」的衝動,只是冷冷地回他一句:「比起我的膝蓋,你比較擔心電腦是吧?」

「那是因為……」話說到這裡,根岸便啞口無言。連「沒這回事」這句掩飾的話都說不出口的笨拙,雖是結婚八年來令她覺得可愛的地方,但一想到他可能是要接以下這句話,就讓她覺得不可原諒。『那是因為你的身體一定比電腦更堅固。』。在過去的職場中,已好幾次目睹由美子活躍情況的丈夫心中,一定根生蒂固著這麼一句話。

「我知道你在工作,可是完全不管小勇,戴著耳機沉浸在自己世界裡,是怎麼樣嘛?這樣子可能連小勇被誘拐了都不知道!」

「不用擔心啦!我已經告訴小勇,要他拿著這個警鈴,如果發生什麼事,就要馬上按按鈕。他一發出訊息,就會中斷現在的處理作業,警告畫面就會顯示在螢幕上了。」

他拿出能收納在手心的攜帶用警報裝置,得意洋洋地說明著,和說明007秘密兵器的搞怪博士的表情一模一樣。「這不是重點!」由美子打斷他的話,並把警報裝置搶了過來。

「不要那麼生氣嘛!你不是很久沒那麼早回來了嗎?」

「我也不想啊!可是廚房到處油膩膩的,你卻只是聽音樂,杵在電腦前面……」

「這點是我不對啦。可是我有跟小勇說如果他覺得寂寞,隨時都可以過來,我也很想好好地關心他。我們倆個都在工作,不可能每一件事都顧得周到。」

他避開視線說的最後一句話,透露出一股諷刺的意味,襲卷她的心頭。由美子鼓起勇氣般地開口了:「你是在叫我辭職嗎?」

「我沒有說啊!」

「你有!」

「我說我沒有。有在工作的職業婦女,比較充滿活力。把還很有工作能力的人綁在家裡,也太可惜了。」

這是丈夫將半年前左右,妻子患有稍微嚴重的神經衰弱的情景,烙印在心底所表現出的眼神及聲音。想到如果自己沒有趁以前公司邀請的機會回到過去的職場、並恢複職位的話,可能到現在還是一蹶不振,由美子一時之間無話可說。

和一般人一樣,她也歷經過孕婦憂鬱症,雖然時間並沒有很久,但她也能體會育兒神經衰弱的心情。不過半年前向她襲擊而來的憂鬱風波,似乎和這些無關。如果硬是要解釋的話,應該是對漸漸埋沒在家庭里的抵抗心態,還有對只是因為如此就沮喪的自己的一種焦躁,她排斥這種沒有價值的事,但不見天日的日子卻是接踵而至……。

當時眼前雖然有個日漸成長的孩子,但卻越來越覺得未來毫無希望可言,甚至還曾經考慮過要自殺。為什麼當時會有這麼荒唐的想法呢?現在回想起來,只讓人置之一笑,而主要的原因也是由於根岸認同自己回到職場,雖然他的本性很怠惰,卻仍然努力去做一個家庭主夫的關係。由美子承認自己最近實在是工作太忙,導致自己過於神經質,正準備要賠罪時,突然響起的手機卻打斷了她的話,她轉過身背對根岸。

沒有旋律的呼叫聲,顯然是工作上的電話。她感覺到背後的丈夫因為察覺到是舊日同事,而馬上轉回面向螢幕,由美子按下了通話鍵。「我是坂本。」她一報上工作時使用的舊姓,部屬熟悉的聲音便回傳過來:『我是戶田。』

『找到余了。』

膝蓋的疼痛馬上消失無蹤,由美子下意識地站了起來。她一邊走到走廊下一邊問:「什麼時候?」,對方傳來『大概三十分鐘前,在新大久保車站前。』的回答。

這兩個禮拜來拼了命在追蹤的目標,據說已經落入搜查線的中心點了。除了小孩之外,這個丈夫也稱呼很久的『媽媽』的三十五歲左右的女人迅速地消失。此刻變回國防部情報局局員身份的由美子,面無表情地追問:「現在的位置呢?」

『在上野鑽石飯店的四樓。我們已經藉助AP(美國聯合通訊社)的門路抄包每一層樓了。不過因為事情緊急,還沒有其他單位有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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