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惑的光輝

乃南朝 著

黃鈞浩 譯

有理子輾轉反側,難以成眠,只好起床。她覺得陣陣噁心,宛如暈車暈船,看這情形,是無法入睡了。

「一定是見到那東西的緣故——」

今宵必定又是燠熱難耐吧?她香汗淋漓,粉頸上沾滿髮絲。被單吸了汗水,已然濕透。除了內褲,她身上一絲不掛。濕被單黏在皮庸上面,使她感到一片溫熱。方才一直在耳邊嗡嗡作響的飛蚊,此刻卻悄然無聲,大概是在她的玉臂上吸飽了鮮血,已經心滿意足之故。

腳下有一條皺巴巴的毛巾被,她撈過來擦汗。這條毛巾被已用了五年多,早已洗到褪色發硬處處綻線。當初是因貪便宜才買的,上面還有漂亮的玫瑰花圖案,如今卻已破爛不堪,慘不忍睹。

暖爐經年累月未使用,早已覆滿灰塵,上面有一把蒲扇,是從賣酒的那邊拿來的。有理子一面以手背擦拭香腮粉頰上的汗珠,一面伸出柔荑拿起蒲扇,用力掮風驅熱。

這棟公寓的屋頂是鐵皮做的,她的房間在二樓。在夏天,室內溫度只升不降,加上整天門戶緊閉,到了晚上就有如蒸籠。只有在扇子附近,那些熱氣才會稍微流動。

「——是因為看見了那東西。」

有理子勉強壓住反胃感,喃喃自語道。但這樣卻造成反效果,差點就引發嘔吐。

她拋開扇子,趴在毛巾被上呻吟悶哼,然後倏地一翻身,看看枕邊的時鐘。現在是三點半,輾轉難眠的狀態已持續了一個半鐘頭。

「唉,假如沒看見那東西就好了——」

有理子望著那已被熏黑的天花板,長吁短嘆。她很絕望,心想:「這種悲慘的生活,我再也不要了。」所有的事,她都心知肚明,但那反胃感卻無法平息。她在薄被子上翻來覆去,不斷擦拭額上的汗水。她想尖叫,但又怕吵醒隔壁那名男子,只好忍氣吞聲。兩個房間只隔了一道薄牆,而且那名男子是建築工人,早上必須很早起床。

她輾轉終宵,直至天明。嵌著毛玻璃的木窗對面已漸漸透出魚肚白,好不容易進入昏昏沉沉的狀態,卻被幾隻烏鴉吵醒了。不得已,只好起床開窗。窗戶發出吱吱聲,晨風吹進屋內,勉強稱得上涼爽。噁心感依舊存在,還好那涼風讓她舒服了一些。

——我果然有病在身。

有理子茫然坐在棉被上,望著逐漸變成淺灰色的天空沉思。只有在這種時候,她才會稍微憶起雙親和兄嫂。

——唉,莫非我真的有毛病?

已經五年不見親人。有理子想起他們的容顏,長嘆一聲。她很想回憶幼時一家團圓和樂的景象,但浮現在腦海中的卻儘是他們那些排斥的目光。那種目光是沉痛而難過的,甚至是冷淡而疏遠的。

最後她只好站起來,將疊好的棉被挪到牆角。這房間大小約僅四席半。有些衣服必須找時間送到投幣式自動洗衣店去洗,她將那些衣物塞入紙袋,然後取出「寶盒」,打算欣賞一下。

她抱膝坐在疊好的棉被上,輕輕開啟「寶盒」的蓋子,然後凝視著盒中物,只覺得百看不厭。房裡除暖爐外,收音機是唯一的電器。她打開收音機,開得很小辭,然後等待嘔吐感消失,但等了許久卻無效。

——不行,還是沒用,非想出辦法不可。

有理子心灰意冷,唉聲嘆氣。「想辦法」是何意,她自己最清楚。然而,就在她下定決心時,噁心感和反胃感竟消失一大半,不僅如此,她還覺得精力充沛。雖然通宵未眠,嬌軀卻未萎頓,思路也變得極為清晰。她也明白,自己忽然變得異常亢奮,躍躍欲試。

——要設法解決,對,一定要解決。

她獨自點頭,然後緩緩關上盒蓋。看看時鐘,已到平常起床的時刻。

這棟公寓樓下是店鋪,房裡連浴室也沒有,流理台小得不像話。她在流理台上將毛巾弄濕,擦拭全身,然後拿起旁邊的衣服穿上。夏季的衣裳,她只有裙子兩條,襯衫五件,連選擇的餘地都沒有。她的衣服不是象牙色,就是棕色,要不然就是深藍色,都是便宜貨,每一件都已穿到破舊而且褪色。究竟是多久以前買的,她也想不起來了。

不過,有理子對服裝打扮毫無興趣。她認為,只要清潔乾淨,穿什麼都無所謂。她也從不在意什麼「上下要搭配」,只要有得穿就好。

正在穿衣服時,隔牆傳來咚咚的聲響,好像隔壁那男子也起床了。有理子輕攏烏雲,以黑色橡皮筋綁好。打扮完成後,她就靜待隔壁那男子出門。

隔壁那男子看來年約三十五、六歲,身高比有理子還要矮,猴子臉,看衣裝就知道他是個工人。雖說是五短身材,但肌肉發達,皮膚黝黑,似乎孔武有力。額頭上有數條敏紋,眼睛很小,眼角往下垂。由於他老是以曖昧的眼神注視著有理子,所以有理子很討厭他。在走廊碰面時,有理子總覺得自己全身上下都被他看光了,感到既恐怖又噁心。因此,她總是在聽見那男子出門的聲音之後,再經過幾分鐘,才走進陰暗的走廊。

抵達上班地點時是七點半。她照例進入化妝室更衣。當她穿上那套不合身的淺綠色制服時,敲門聲響起,店長在呼喚她。她脂粉未施,面色蒼白,臉孔看來要比平日浮腫,跟這套制服實在不相配,而且這套制服太緊,前面的鈕扣險些就要綳斷,然而她從無怨言。她認為,只要圍上圍裙,別人就看不出來了。她迅速系好圍裙,將換下來的衣服挾在腋下,走出化妝室。

店長正在將零錢放進收銀機內,見有理子出來,便笑著說:「今天發這個月的薪水,不過我另外跟老闆談妥一件事。」

店長的肌廣滑膩晶瑩,欺霜賽雪,昨晚的勞累一絲也沒有留在臉上。她今天穿著一件乾淨的連衣裙,是白底的,上有藍色條紋。豐滿的胸部上方有一條細細的白金項煉,正在閃動寒芒。她應該已年過四十,但皮膚上面卻找不到任何斑點。

「有理子,你工作勤奮,夙夜匪懈,所以特地給你加薪,每小時多三百圓。」

有理子只覺得昨夜留存到現在的那股噁心感霎時消逝無蹤。

「有理子,這是因為你努力工作,所以特別優待的,你要趕快把債還清,可別拿去亂花。因為你這樣日夜加班,身體會承受不了,像這種工作方式是無法持久的,以後可能就沒機會了。」

有理子悄悄低下頭,店長含笑望著她,說道:「加油吧!」

——我一定要做到,一定可以做到。

有理子將抹布鋪在托盤上,開始擺杯子,同時在心中迅速計算了一下。

每小時多三百圓,一天就多了四千八百圓。除每周固定休息一天外,她每天從早上八點工作到半夜十二點,中間休息兩小時,但店長說那兩小時也要支薪,因此一天就是工作十六小時。若一天多四千八百圓,則一個月大約可多領十二萬圓。

——下子就多了十二萬圓。

有理子停止擺杯子,望著自己的手背沉思。洗太多碗,一雙柔荑已日漸粗糙,十指都貼著膠布。雖然如此,那雙玉手還是比一般人滑軟細嫩,手背上還有小窪,柔若無骨。她所注視的這隻手,中指上面戴著一枚鑽戒,只要有一絲亮光,那鑽戒就會發出絢爛奪目的異彩。

——決定了!

這家飲食店生意很好,早餐時刻高朋滿座,接著是推銷員和送貨員的休息時間,也是人潮洶湧,然後就是午餐時間,更是賓客如雲。有理子忙裡忙外,和別的打工店員高聲交談,還要向著廚房大吼,報告客人所點的菜。這天她比平常更加活躍,動作乾淨俐落,身手矯若游龍,但另一方面,她卻不時在偷看時鐘。

下午三點開始,便是兩個鐘頭的休息時間。有理子匆匆忙忙吃完飯,就去換上便服,將剛剛拿到的薪水袋塞進皮包,然後昂首闊步走出餐館。

店長發薪時,曾向有理子說:「要花在刀口,別浪費。再辛苦一陣子,大概就能有存款了。」

當時有理子只是點頭不迭。

這個月有理子特別勤勞,連休假日也跑去幫忙打掃。平時的晚上,客人常常坐到深夜還不走,她就留下來,一直工作到兩點多。這種情形最近特別多,因此扣稅後的薪資就領了六十多萬圓。她拿著這麼多現金走出餐館,本來應該向右轉,她卻向左轉,而且毫不猶豫。當她看見車站前那家百貨公司的時候,心頭小鹿亂撞。

「麻煩一下。」

每次都是這樣,在有理子開口招呼之前,百貨公司的店員絕不會理她。那些店員顯然是以貌取人,狗眼看人低。有理子乘電梯來到八樓,馬上走進這處賣場。女店員擺出晚娘面孔,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但有理子立刻叫她過來,毫不遲疑。因為她知道,再怎麼裝模作樣,終歸也只是一個女店員而已。

「我想看看這枚戒指。」

這女店員長發披肩,秀髮染成褐色,貌美如花,婀娜多姿。其實她剛才就看見有理子了,但卻裝成現在才發覺的樣子。此刻她雖然面露微笑,但那表情卻充滿不屑。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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