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走過的路

高村薰 著

游綉月 譯

在陰暗的地下停車場中,一部部車輛整齊地排放著,在車旁邊等候主人的司機們,手上點燃的香煙頭,像螢火蟲般一閃一滅。

偶而傳來一陣車輛進出的聲音。當這種聲音停止後,又聽到不知從何傳來,透過行動電話及對講機,壓低了嗓音的講話聲。人們不時地穿過通往飯店本館出入口的電梯附近。

慎一郎半習慣性地將這些情形,一一收進眼底,還一面將雙腳從半開著車門的賓士車駕駛座上,伸出車外。慎一郎雖然不抽煙,但是他卻想要換一換空氣。像這樣一整天幾乎都是待在按裝特殊強化玻璃,且車窗緊閉的汽車當中的駕駛生活,已經快滿三年了。雖然並沒有腰痛的毛病,卻深受慢性酸痛及封閉恐懼症之苦。因此當主人不在時,他一定會打開車門,將腳伸出車外,脫下鞋子,活動一下腳趾。雖然賓士車的車頂比較高,但是對一個身高一百八十六公分的人來說,不論將上半身擠到哪裡,都是相當窘迫的事。

慎一郎打開車上的收音機,調好音量。這也是他的習慣,只要時間允許,他一定會靜靜地側耳傾聽固定時段播放的NHK新聞報導。並非對一條條的新聞本身有什麼興趣,只是這些從廣播器所聽到的聲音,是聯接車外之動態世界和封閉在車中的自己,唯一沒有多餘干擾者的唯一聲音。

這聲音現在正在播報有關數家大建設公司,高達數百億資金流向不明,其中一部份流向了包括歷任建設大臣等數位政治人物口袋的賄賂事件。新聞中以流暢的語調述說著目前仍繼續在聽取已遭逮捕的前任大臣及建設公司負責人等的供詞,事件今後有可能會蔓延至整個政壇。這是一種常用的報導手法,也就是先引人注意,讓人對後續發展心存期待,可是最後往往卻令人大失望。

「嗶——嗶——」胸前口袋中的行動電話響起。慎一郎迅速地用右手關掉收音機,用左手拿起電話。

「有沒有什麼異狀?」是第二秘書的聲音。

「沒有!」

「會談剛剛結束。一堆人等著要見面,所以先生再過二分鐘才會下來,把車回過頭來!」

「是的!」

「如果有新聞記者在等候,要通知一聲!」

「是!」

關上車門,打開頭燈,一面盯著手錶量時間,一面緩緩地踩著加速器。

搶在並排在一起的其它高級車之前,而且總是第一個開出去的,正是慎一郎顧主的賓士車。比這個將近四十年來持續在執政黨中佔有國會一席之地,而近二十年來皆掌握中央政界大權者的座車,先開出去的車輛,在這個國家裡,只有立法、司法、行政三院的首長座車和皇室座車而已。不管是到首相官邸,或是議會或是餐館,主人的座車總之都必須是最後到達,最先駛出。

這純粹是一種習慣,同時也是不得不死守的一種權力鬥爭手段的第一步,是一種完全白費力氣的行為。在永田町里,每一個人都是忙得不可開交,都是站著說話,即使是在行駛中的車內,也是電話不離手,忙碌生活著。雖然所有的事物看起來似乎是分秒必爭的樣子,事實上,就只是為了一句話就解決的事作事前作業,不斷無限制地重覆著毫無意義的事罷了。官方政府和業者以及政治家的火鍋,是用習慣和恩義及金錢做為材料所煮成的,總之,這火鍋最主要的就是將時間消耗在事前的採購上。

接著當主人正透過所謂的打招呼方式,運用擠眉弄眼及睨視等表情,忙碌地往返採購時,身為司機的慎一郎默默依照吩咐駕車。例如,今晚便有一場和其他派系三名幹部的秘會。進入飯店時是晚上七點五十八分。第二秘書告知「已經結束了」的時間是八點十八分。僅僅二十分鐘而已,能夠談的事,相當有限。在這段時間,慎一郎只吃了一片口香糖、聽收音機所播放的新聞及做做腳趾運動。

不管如何,在飯店這種場合,由於還有一般車輛及計程車,要一刻也不遲延地將主人的車開到門口乘車處,並不容易。一駛出地面,必須緩慢地朝大門口前乘車處的坡道開去。必須一邊利用頭腦及手上的表測好時間,一邊還得機警地用眼睛掃瞄四周。用眼睛去搜尋是否有擋路的車輛及有無發生意外的危險,以及是否有新聞記者、右派和左派份子以及陳情者等蹤影,同時必須確認警備警官們的所在位置。環顧四周三百六十度,他看到乘車處大門邊等候的幾位新聞記者的長相。

最近,不是因為主人自己的意思,還是秘書的顧慮,主人的行動大多刻意避開新聞記者,但是幾乎屢次被刺探出來。雖然如此,如果從後門逃跑,很可能又會惹來不必要的詢問。因此在出口便聚集了一大群的記者。

慎一郎單手操控著方向盤,同時用行動電話聯絡第二秘書。一般而言,只要不是電話中,電話都能馬上接通。

「各家記者都到齊了,共有十三個人。」

「在裡面還是在外面?」

「在外面。」

「好,你也到外面加入防衛。」

「好!」

慎一郎避開計程車,將車子駛向乘車處的最前端。記者們的目光立即聚集過來。因為他們知道只要看到座車,主人不久便會出現。攝影記者們伸長脖子,作好隨時可按快門的姿勢,穿過玻璃門,緊盯著大門內的大廳。

慎一郎也同樣算準好時間,幾乎在主人及秘書們走到大廳的同時,下車,朝大門口走去。

但是,為何最先現身的單單只有第一秘書一人?雖然第二秘書說二分鐘後主人會下來,但按照這情況看來,主人大概已被會面的人給拖延了,慎一郎在心中惴測著。親信中的親信——第一秘書快步橫穿過大廳,焦躁地四處東張西望,他的目光最後在慎一郎的身上停住。

「過來!」他用眼神說。

慎一郎穿過自動門,幾個箭步便走入大廳內。

第一秘書不安的雙眼越過了慎一郎的肩膀,慌慌張張地四處張望,接著用力暗地裡抓住慎一郎的手腕。

「有什麼動靜沒?」第一秘書壓低聲音,伸出二根手指頭。

二根手指,指的是警視廳搜查二課。雖然負責揭發前建設大臣收受賄賂事件的是地檢署特搜部,但是搜查二課卻也針對和黑金運用有關並與政治人物相互勾結的證券業及主控集團,展開緊追不捨的調查。因此除了負責實務及出納之外,還一手承擔各項金錢進出的第一秘書,在這幾個月都是處於歇斯底里的狀態。

當慎一郎沉默不語時,第一秘書便露出了「你這個大笨蛋」的焦躁眼神。於是慎一郎迅速地移開視線,恰巧看見主人的身影已經出現在電梯前大廳。

「出來了!」慎一郎說,一聽到這話,第一秘書嚇了一跳似地回過頭,朝前廳飛奔而去。

主人佐多幸吉的職銜是前黨幹事長、前建設大臣、現任副首相、現任派閥會長、各商業界團體會長。他身材短小,身高未滿一百六十公分,因此一旦四周被身材高大的親信圍住,連頭頂都看不見。他年齡已屆七十,因此腰和腳都相當無力,走路時非得藉助拐杖不可。雖然身邊有兩名秘書和警衛廳所派遣的兩名護衛以及兩名擔任派閥幹部的議員隨行,但走起路來仍搖搖晃晃。

慎一郎快速地觀察大門外,蠢蠢欲動的記者們的動向,然後走出外面。站在記者們之前。他們為了工作而拚命地往裡面擠進來,而慎一郎也是因為工作,將他們往外推回去。由於佐多幸吉年事已高,一旦遭受推擠,便有發生危險的可能,因此這可是一場貨真價實的肉博戰。因擁有足堪此任務的體格及經驗而受雇的慎一郎,事寊上除了司機外,還兼任這一位老政治家的貼身護衛。雖然手上並沒有配帶特殊警棍,與手槍,但是他卻相當自信,絕不輸給現職的護衛。

被隨扈親信人員包圍著,連頭頂都看不見的主人漸漸走了過來。從好幾雙腳的縫隙,只能隱約地看見一根拐杖。記者們開始向前移動。

慎一郎張開手臂,閃光燈開始閃個不停。拍照是無法避免的,但是最令人傷腦筋的是,乘隙想要取得佐多親口證詞的記者們。由於佐多幸吉一點也不像政治家,有時會漫不經心,毫不瞻前顧後地脫口而出,因此周圍的人總是被搞得七葷八素的。就為了這緣故,那些親信便嚴格地要求慎一郎,無論如何絕對不能讓任何的新聞報導相關人員手上的麥克風,突然靠近佐多。因此,慎一郎便盡全力對他們又推又揮地擋著,儼然成了一個肉體盾牌。

雖然神經不停地向四面八方活動著,但這卻是項單純的身體勞動。對所有在場的人而言,慎一郎這樣一個人,只是一個障礙物而已,沒有人會看他,甚至也沒有人會對他說一個字。對於這樣的自己,有時候也會產生一種錯亂的感覺,認為自己是一部絕對服從命令的機械人。腳被人踩、身體被撞,卻常常一點也不感到疼痛,更絲毫沒有感情。

「今晚和大村派的會談內容是什麼?」

「前建設大臣被逮捕,貴派系有什麼因應對策?」

「明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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