椛山訪雪圖

泡坂妻夫 著

黃鈞浩 譯

作者簡介:

《椛山訪雪圖》作者泡坂妻夫,本名厚川昌男。1933年5月9日出生於東京。九段高中畢業後,在家裡幫忙「紋章上繪師」工作(紋章上繪師是在高級和服畫上家紋),又是業餘的魔術師,登龍推理文壇之前,於1968年曾以創作魔術獲得石田天海賞,而出版了《四角型皮包》。

1975年以《DL2號機事件》,獲得第一屆幻影城新人小說部門佳作賞。1977年以第一長篇《11張的撲克牌》和短篇《彎曲的房間》同時入圍日本推理作家協會賞之長篇與短篇兩部門。而翌年以第二長篇《撩亂的詭計》獲得第三十一屆日本推理作家協會賞,確立作家地位。

又於1982年以《喜劇悲奇劇》獲得第九屆角川小說賞。1988年以《折鶴》獲得第十六屆泉鏡花文學賞。1990年以《蔭桔梗》獲得第一百零三屆直木賞。

泡坂妻夫自《DL2號機事件》獲獎後,就以該篇主角亞愛一郎,寫了一系列亞愛一郎的推理故事。是泡坂妻夫的代表作。

《椛山訪雪圖》是1978年的作品,非亞愛一郎系列的第二短篇,是曾入圍直木賞的傑作。本篇的主題與亞愛一郎系列的解謎推理完全不同,故事裡面雖然有殺人事件發生,故事重點不在殺人、也不在解決事件,而是發生殺人事件時紛失的「椛山訪雪圖」之謎。

「達利的畫展,你覺得怎樣?」

加田十冬一面以缺了嘴的酒壺為對方斟酒,一面問道。

「很不錯,很有看頭。」

對方說著,喝了一口酒,面露愉悅之色,伸手按了一下嘴角。此人留著短髮,已白髮蒼蒼,前面的牙齒也已掉了好幾顆,但從五官表情看來,應是個樂觀豁達的人。

「托達利的福,我的記憶力是老而彌堅哩!這一點我有自信,像『有伏爾泰那看不見的上身雕像之幻影的奴隸市場』、『艷星梅薇絲脫那張能化為房間的粉臉花容』這些畫作……」

「你的記性真是不減當年。」

十冬因別腸的老當益壯而頗感意外,但也因此而安下心來。

十冬在美術館前面巧遇別腸,他們倆已十多年沒見面了。當時別腸穿著一件樸素的深藍色西裝袖子都快磨破了,襯衫也已洗到褪色,領帶似乎也是好久以前那條。十冬所認識的別腸是「別腸亭」的主人,終日埋首在成千上萬的美術品中。他曾聽說別腸後來十分潦倒落魄,如今站在眼前,才知道別腸比預料中還要窮困得多。因此,他實不忍心就這樣向別腸告辭離去。

「好久不見,去暢飲一番如何?」

「樂意奉陪。十冬兄,我知道有一家酒店很不錯,風味獨特,別具一格,我帶你去吧!」

「居然會有讓你讚不絕口的店啊?那我非去不可了。想當年,你也曾介紹我去品嘗過世所罕見的山珍海味哩!」

「唉,別提了,往事不堪回首,想起當年就羞愧萬分。」別腸望著遠方繁華街道的萬家燈火,吟詠道,「終宵無月,唯吉原處處皆明月!」然後望著十冬,靦腆一笑。

別腸領著十冬走進一家小酒鋪,這家店位於小巷中。別腸立刻點好酒菜。十冬已有好幾年沒吃這種下酒的小菜了,而且對酒鋪中那種骯髒的椅子感到很不放心。對於十冬那渾身不自的樣子,別腸似乎覺得很好玩。

「那幅『伏爾泰的奴隸市場』就是所謂的『瞞天欺世圖』,以戶外為背景,上面畫了幾個立姿的人物,依照不同的觀賞角度,有時會將那些人物看成伏爾泰的上半身圖像。」

「叫作『瞞天欺世圖』——是嗎?」

別腸以忿忿憤不平的語氣說道:「光看這個字眼,會使人產生『整幅畫根本就是想要欺騙觀眾』的感覺,其實這是十分嚴肅的辭彙。如你所知,國芳這位大畫家在欣賞過西洋畫之後,自己也開始畫一些有機關陷阱的奇圖妙畫。那些作品巧奪天工,秘中藏秘,但也可看出其中有半開玩笑的成份。這類圖畫講究的是別出心裁、大膽創新,否則就不好玩了。」

「你的意思是說,西洋畫和東洋畫在本質上是完全不同的,對嗎?」

別腸好像早在等他問這句話似的,露出愉快的表情,將杯中物一飲而盡,說道:

「馮黃白的『椛山訪雪圖』——你大概忘了吧?畢竟那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馮黃白——」

十冬努力回想。別腸也不回答,只是凝視著他。

——十冬腦海中忽然浮現一幅一彩墨畫,旋即又消失不見,但緊接著又浮出來,這次影像很清楚,可見到整個畫面栩栩如生。他慌忙說道:

「啊,我沒忘,我的確在府上欣賞過那幅畫。我還記得府上是在乃木坂。」

「別腸亭」位於青山乃木坂,當時十冬常去那邊走動。別腸時常照顧年輕畫家。有一天,別腸帶十冬進入裡面的飲茶室,該處牆上掛著一幅別腸秘藏的軸畫,那就是署名馮黃白所畫的「椛山訪雪圖」。此畫題之意為「赴椛山(紅葉、楓葉之山)訪白雪」——十冬對這幅畫難以忘懷,或許也是因此為此畫題極為奇妙的緣故。

那幅畫是「紙本墨畫淡彩」,長寬各約有一公尺,一座「紅葉山」佔據了整個畫面,一片遼闊的潑墨上加了淡淡的朱紅,淡得彷佛馬上就要消散於雲霞之中似的。那紅葉的顏色上得十分謹慎,但看了一段時間後,就會覺得那些漫無邊際的雲霞似已煙消雲散,紅中帶黃的楓葉在秋陽的照耀下燦然生輝,光彩奪目。觀眾會在不知不覺中被引入一個絢爛華麗的「楓錦世界」。在觀賞的時候,彷佛還會聞到撲鼻的芳香,因為畫中有一道細細的甘泉已化為美酒。楓紅層層中隱約可見到一條婉蜓曲折的羊腸小徑,有一身披布衣之老翁佇立於小徑中,正仰頭眺望那些紅葉。那老翁雙目微微泛紅,是紅葉映在眼中所致呢?還是飲了甘泉美酒之故?欣賞至此,那墨水滲潤之巧妙與濃淡變化已不再是觀眾注目的焦點了。

「那幅畫真可謂氣韻生動,在一片幽靜中隱藏著紅葉的鮮艷色澤。那些色澤光彩,我如今仍歷歷在目。」

「以前我曾費盡心血,千辛萬苦才搜羅到韓愈的真跡,但在拋售時,仍比不上馮黃白的作品那般令我心疼。」

別腸邊回憶邊吃小菜,好像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

「那幅畫,如果能再讓我欣賞一次就好了。」

「我有同感,因為我認為,當初你在欣賞那幅畫時,根本就還看不出它好在哪裡。」

十冬暗忖:此言未免太過失禮吧?莫非別腸三杯下肚,已然喝醉不成?

「對了,別腸,我有一事,想要請教。馮黃白究竟是何許人呢?自從見過那幅畫後,我就一直想問。到目前為止,我從未在別處見到這個名字哩!」

「是嗎?」別腸望著十冬,說道,「我倒曾經在一本書上見過此名。書中有介紹,說他是正德年間的人,家居廣平,曾縱情聲色,貪嗜杯中物。」

「說到廣平,我知道倪贊也住在此地。但我翻遍『君台觀左右帳記』並未見到馮黃白的資料,就連郭若虛的『圖畫見聞志』中也未記載此名。」

「不錯,那裡面當然找不到。那幅畫的風格雖和『翰林圖畫院』的畫家頗為相似,但時代不同,要更晚一些。我是在『聊齋志異』中看到此人名的,書中有位秀才,就是馮黃白。」

「你說『聊齋志異』?那麼,此人可是實際存在過的人物?」

「據蒲松齡所言,他寫作時旁徵博引,以所見所聞為題材,並向各方同好網羅資料,所載者均為真人真事,人名也照實寫出,未予更改。」

「馮黃白可是畫家?」

別腸望著十冬那副正經嚴肅的臉孔,噗嗤一笑,說道:「這個人,可能是蒲松齡虛構出來的人物,也可能是實際存在過的畫家,但無論是虛是實,唯一可確定的是,這個馮黃白絕未畫過什麼『椛山訪雪圖』。」

「沒畫過?此話怎說?」

「看你一副驚詫的樣於,其實你只要好好思考一下那幅畫的標題,即可明白。」

「椛山……一般人說椛山,指的是『紅葉之山』吧?或者那是一個專有名詞呢?」

「如果寫『楓山』或『紅山』,也許可在中國找到同名的山嶽,但中國領土雖廣,卻絕對沒有一座山叫『椛山』的。」

「為什麼?」

「你也真是老糊塗了。因為『椛』是『日造漢字』,在中國沒有這個字啊!」

十冬手中的筷子差點就掉下來。

「說得也是,原來如此。」

「那幅畫是仿古畫,模仿得唯妙唯肖,鬼斧神工,但再怎麼巧妙,也只是膺品而已……啊,不應該叫膺品,只不過是在署名時借用了『聊齋志異』中的人名,並在寫畫題時使用了『椛』這個字,讓人一眼就看得出那是日造漢字罷了。所以用『瞞天欺世圖』來形容,也真是符合。」

「欺騙世人的圖畫是嗎?赴椛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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