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爐

坂東真砂子 著

江荷偲 譯

作者簡介:

《余爐》作者坂東真砂子,1958年3月30日出生於高知縣,奈良女子大學畢業後,留學義人利學習傢具設計,兩年後歸國開始撰寫童話和遊記,1993年發表《死國》。與藤木稟同樣,是一位非經徵文而登龍恐怖文壇的作家。

之後,陸續發表了《狗紳》、《蛇鏡》、《蟲》等嶄新的恐怖小說,為日本推理文學開拓了恐怖小說路線。1996年以《櫻雨》獲得第3屆島清戀愛文學賞,而以《山妣》獲得第116屆直木賞。

《余爐》是第一人稱單視點形式小說。女主角的「我」名為房江,57歲。在日本文學中以50多歲女人為主角的作品不多。

房江以回憶形式記述37年前,因丈夫的無賴生活而離家出走,有一天聽到丈夫呼喚她回去的聲音而回家,才知道公公已然去世。37年後,丈夫秀一談到37年前公公去世情況,讓房江再度離家。

這是一篇很成功的現代恐怖小說,這篇小說的恐怖要素不是離家出走後聽到的聲音,而是貫穿在全篇的房江的思考。

從微妙地開啟的窗間,裊裊地冒出白色蒸氣來。摻和在如吐氣般的水氣中,水流動於地面上啪啦啪啦的聲音流泄了出來。

蹲坐住澡盆的灶門前,我抬頭面向微暗的天空。在變成青藍色的天空中最明亮的星星閃耀著。黃色而明亮的星星,近得像是伸手可及。

「喂,房江。你還在嗎?」

從以焦褐色木板圍起來的洗澡間傳出丈夫的聲音。我看著頭上的窗戶,慢慢地回答。

「是的,我還在。」

「洗澡水又冷掉了。再燒一燒呀。」

從反射著紅色燈光的毛玻璃另一側響起微微令人不快的丈夫的聲音。

「好好好。」

我窺進澡盆的灶口,柴火現在才好不容易燒了起來。米黃色的樹皮上糾纏著細小的紅色火焰。

我拿起放在一旁的吹火竹筒,為了不讓用柴火搭成的通氣孔塌掉而吹氣。環繞著木柴火焰熊熊燃燒著,釋放出紅色的光芒。

呼、呼、呼。

將體內的空氣送到火中。每次這麼做火勢就會增強,在灶爐中燦然地閃著光輝。簡直就像將我的生命氣息送進去,轉變為明亮的光芒一般。

「啊,熱了,熱了。」丈夫滿足地說著。

「果然還是房江燒的洗澡水最好。如果是瓦斯燒的話,水會刺人那可不行。若是洗那種水的話可不會長命呢。」

「是這樣嗎?」

我在適當的時刻應聲回答,用炭夾移動柴火的位置,讓通氣孔更大。這澡盆雖然改成也可使用瓦斯爐,但丈夫獨鍾火燒的洗澡水。除了有特別急事的時間外,幾乎沒有使用過瓦斯爐。

噗通。澡盆中響起彷佛丈夫轉身的聲音。

丈夫一定是像平常那樣將頭枕於浴盆邊緣,伸展他的雙足吧。浸於水中茶垢色的軀體,像是腐敗的香蕉般萎縮著。長年務農鍛鏈出的體魄畢竟敵不過72歲的年紀。鬆弛的大腿,布滿數不清皺紋像是荷葉邊般的腹頸部。磨破的皮膚變得像是現在就可從那骨瘦如柴的軀體上剝下來一般。

丈夫的肉體是我將踏上老化之途的範本。年輕了15歲的我,也將追隨著他漸漸老去吧。現在我尚有脂肪的乳房、腹部、臀部及大腿,遲早也將像丈夫的那般萎縮。接著體力衰退,變得去哪都嫌麻煩……

我理解到將來的事之所以會這樣浮現在腦海是因為中午的口角,不,那還稱不上口角。一如往常,我述說自己的希望,卻被丈夫馬上否定掉了。就只是這樣的事而已。

「文子就是文子。丈夫忙著工作的時候,她居然還能自己一個人去旅行。」

被丈夫的話嚇了一跳,我抬頭望向浴室窗戶。結婚這麼多年,有時感到丈夫只以自己的想法來判斷。

女兒文子去旅行這件事,現在回想起來就是中午爭執的原因吧。

「文子偶爾也會想透口氣吧。隆一也好靜香也罷,都是已經大得可以一個人看家的年紀了呀。」我故作平靜地回答。

「哼。現在已經幹勁十足地在作旅行的準備了,真是……」

丈夫最後的一句話,被攪動熱水發出的聲響蓋了過去。

我沉默地將柴火放進灶里。

文子是昨晚打電話來的。那時丈夫已鑽進被窩,我剛洗完澡,正在弄乾洗過的頭髮。邊擦拭著白髮染黑掉色的頭髮,正想著得再去美容院染時,電話響了。

「喂。」我應著,文子的聲音隨即傳入耳朵。

「媽,你要去沖繩嗎?」

我驚訝地又反問了一次「沖繩」。

「是這樣的,我之前不是說過我中了商店街迎春納福特賣會的沖繩雙人游大獎嗎?」

「啊,是說過。」

我回想起來約兩星期前文子興奮地打過電話來的事。那時還因為能和她丈夫恆誠一同前去很高興的樣子。

「不是要和恆誠一起去嗎?」

「原本是這麼打算,後天出發,都已經說好了,卻臨時有工作可能時間無法配合。已經不可能了。可是要叫我不去旅行的話我又不高興,而且現在已經不能改期了。所以我就想說來邀媽媽。好嘛,一起去吧。」

「但是,要我丟下你爸爸這……」

「爸爸又不是小孩了。吃飯之類的,3、4天一個人自己在家料理也沒關係吧。」

「才不呢,才沒那麼簡單呢。」這麼說的同時,沖繩的聲響在我心底騷動著。那是只有在電視或雜誌上才看得到的南方之島。碧藍的海跟白色珊瑚礁,充滿憧曝的土地。

「真想去啊。」

不小心脫口而出的言語,文子趁勝追擊。

「決定了唷。走吧,走吧。」

計畫在當場就乾脆訂定好了。後天早上出發。文子已在車站附近的飯店預約原本要和丈夫一同投宿的房間,現在就變成我去。是住一晚,翌晨動身的計畫。

但是,問題還是在丈夫身上。不愛旅行的丈夫,是那種當眾聲明要旅行,他只過黃泉之河就足矣的那種人。除非是親戚的法事莫可奈何之外,只要是要過夜的遠行他都極度厭惡。而且又是抱持著妻以夫為天這種想法的人,所以要去旅行的想法一次也沒有在我腦海浮現過。儘管是和女兒一起去,但我已可預見沖繩之行將被反對。

因此我打算先斬後奏,等到今天中午再對丈夫說明一切。機票也已經安排好了,文子和旅館也都只等著我,行李也已經整理好了,這樣一來丈夫也只好勉為其難地答應吧。結婚38年了,一次也沒去旅行過都待在家中,照料著丈夫跟婆婆。也該是讓我自由一下的時候了。我也想去許多地方,看看稀奇的東西,吃吃好吃的東西啊。認真地說我想去的話,丈夫也該會答應的吧。我這麼想。

但是,我太天真了。

「什麼?你在說什麼傻話啊?」

當我開口提及旅行的事時丈夫的回答就是這一句。

「拋下我一人,自己跑去旅行,這不對吧。」

我吃驚地聽著他這麼說。

我想反駁而張開嘴巴。不過是住三晚,只是一個人待在家呀。就像農忙時我到田裡工作,你自己煮午餐吃一樣嘛。那是我一直嚮往的沖繩啊,讓我去也無所謂吧。我的腦海中盤旋著這樣的話語。

但,這些話沒有變成聲音。話語被我壓回喉嚨里,沉到胸口深處。

「這樣嗎?」我垂下視線自言語說著。

丈夫打皺的臉上,浮起了高傲的笑容。像是用大拇指隨意一捏就可對付的跳蚤般,他對快速擊潰築在妻子腦海中那些不良的想法感到滿足。

總是如此。這是我們婚姻生活中反覆又反覆的光景。因重複太多次幾乎已成習慣。

遵從丈夫的意見啊……。

「啊,無法忘懷,無法忘懷。我,到底該怎麼做好呢?」

丈夫哼著歌曲的聲音傳了出來。會在浴室中哼唱歌曲是丈夫心情變好的證據。或許文子旅行的事已經從他腦海里消失了也說不定。

最近,丈夫的健忘變得愈來愈厲害了。我想這是老化現象吧。不只是記憶力退步,連感覺也變得遲鈍。不管吃什麼總嫌鹽加得不夠,一不注意,他就把吃的東西全加入鹽巴,所以我只好把鹽罐藏起來。

但是,丈夫自己卻似乎毫無察覺自己的變化。雖然體力是有些衰退了,卻對自己還很有精神感到自負。今天也是跟每天一樣地去田裡工作,黃昏時泡個喜歡的澡,晚上再喝杯小酒,一樣也沒少。「就算上了年紀,人生依然要好好地過。」他對著親戚朋友這樣吹噓。但,在背後支撐著丈夫舒適生活的是我。

為丈夫燒洗澡水、煮飯、照料身邊一切。這就是我的人生。為了不讓老我15歲日漸衰老的丈夫倒下,我得推著他的背前進。

唰啪、唰啪。丈夫開始將水潑到身上。在浴缸里不浸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