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位於東京金扎區的電通廣告公司是日本最大的廣告公司。眼看就要到新年了,這幢20層的灰色大樓裝飾一新,彩燈從樓頂垂下,門口已經開始裝飾門松。市場部經理佐佐木正志沒有料到在這天接待了一位重要客戶,讓公司在新年前後忙得連軸轉。

那是位年輕的中國男子,名片上寫著中國北京天香化妝品公司總經理何志超,三十四五歲,穿名牌西服,皮鞋一塵不染,標準的美式英語,人很精明強幹。他一進屋就連聲道歉,說在新年快到的時候還來打擾,實在對不起。但他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

「我想向貴國出口化妝品,厚生省勞動大臣的批文今天上午才拿到手。拿上批文我就直接到貴公司來啦。」

他從皮包里掏出批文讓佐佐木過目,開玩笑說:「看來,這次我選中日本作為市場突破口,而不是歐洲,可能是選錯了。原來日本對化妝品進口許可證的審批比歐盟還要嚴格!但不管怎樣,我總算把許可證拿到手了。」

佐佐木知道今天來了一個大客戶。幾個月前這位何先生曾和電通公司北京分公司吹過風,說他想在東京做一個「最轟動」的廣告,一旦拿到日本厚生省的批文,他就直接來電通公司總部。如今中國人已代替了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日本人的地位,在世界上最為財大氣粗,這位主動上門的闊佬當然要小心侍候。他笑著說:

「不必客氣。能為先生效勞是敝公司的榮幸,請講。」

何先生從公文包里拿出六個同樣的小瓶,依次擺在桌子上,小瓶上都沒有標籤,瓶身也不透明。他笑著說:

「談業務之前,先請佐佐木先生鑒定一下面前的幾瓶香水,以便對我公司的實力有所了解。這六瓶香水中,有三瓶是著名的克里絲汀·迪奧公司的毒藥系列香水,即紫毒、綠毒和紅毒,這幾個名字起得太好了,它們對愛美女士的誘惑力確實有如毒藥。另三瓶是我公司的天香系列香水一、二、三號,也有幾個別名,叫追魂、奪魄、索命。」他用漢字把這幾個名字寫在紙上,笑著說,「口氣是不是有點過大?但我敢說,這是有產品質量做保證的。現在,請佐佐木先生試一試這些香水,看哪三種的味道更為優雅醇厚。」他建議說,「佐佐木先生不妨在公司找幾位最漂亮的女士,漂亮女人天生是鑒別香水的專家。」

佐佐木先生想了想,打了幾個電話,少頃,有兩位女士進來,天生麗質,面妝化得像水晶工藝品一樣精緻,兩人裊裊走來,空氣中蕩漾著若有若無的清香。她們同客人見了禮,佐佐木用日語同兩人說了幾句,兩位女士點點頭,打開六個小瓶,小心地嗅聞著,又把每種香水在脈門處滴一滴,用小手輕輕扇動著嗅聞。這個過程持續了很長時間,佐佐木耐心地等著,何志超也是意定神閑,神態篤定。兩位女士嗅完後,商量一會兒,反覆權衡,最後相當猶疑地從中挑出三瓶,遞給佐佐木。何先生說:

「挑好了?兩位女士認為這三瓶味道更為醇正?從外表上,我也認不出你們挑的是哪一家的產品,這會兒我心裡緊張得很啊。現在,請佐佐木先生把瓶底的不幹膠紙撕開。」

佐佐木照做了,瓶底寫著紅毒、追魂和索命。何志超笑著撕開另三瓶,下邊寫著紫毒、綠毒和奪魄。何志超滿意地說:

「謝謝兩位專家的品評,你們判定我公司有兩種產品比迪奧更優秀,這麼著,我對自家產品的信心也更足了。」他從公文包里拿出六個帶包裝的漂亮的香水瓶,送給每位女士三瓶,「這三瓶香水就是天香系列一、二、三號,請兩位收下,不成敬意。如果你們使用後覺得還滿意,請向朋友們推薦。謝謝。」

兩位女士笑著接過禮品,鞠躬後退出。何志超說:「佐佐木先生,剛才的結果你也看見了。當然,僅僅依這樣一次品評,就說天香賽過了迪奧,那未免言之過甚。我能說的,是天香確實具備了和迪奧爭雄的底蘊。可惜,化妝品世界裡非常崇尚名牌,我們的質量再好,也是『養在深閨人未識』。我們打算以一次精心設計的、具有轟動效應的廣告,一下子抓住時尚女媛的眼球——這就是我們來找貴公司的目的。相信以貴公司精湛的專業水準,能讓敝公司一舉打開日本化妝品高端市場。」

「我們一定會讓貴公司滿意。何君對廣告的方式,有什麼基本設想嗎?」

「有。我想在東京等幾個大城市來個天女散花,用飛艇播撒這樣的紙花。」

他從公文包里掏出一疊紙花遞給佐佐木。紙花不大,大致相當於半張紙幣,紙質輕薄柔軟,疏鬆多孔,紙面上附著像蝴蝶翅膀鱗粉一樣的東西,滑不留手,清香宜人。上面印著一首漢俳,顧名思義,就是用漢語按照俳句格式寫成的。這是遵照日本的習俗,過去,越是高雅的文字,就越傾向於使用漢字而不是平假名片假名。

天の花

鮮花雲上開

一陣春風吹過來

紛紛落人間

他請佐佐木捻一捻紙花,佐佐木照做了,立時,更為濃郁的清香撲面而來。何志超解釋說,紙面上的鱗粉是包含著天香香水的微囊,這樣可把香味保持得更持久一些,等撿到紙花的人用手捻一捻,香味才會大量散發。「我想在日本某個最重要的節日,比如新年某一天;在東京或其它日本大城市;用若干艘飛艇同時散發,讓至少十萬人同時看到我們的廣告。時辰選在室外人流最密集的時候,最好是在傍晚時分,那時,朦朧的夕照之中,幾艘彩光閃爍的飛艇播撒出雲一樣的花朵,這種意境一定美極了。」他笑著問,「怎麼樣?這個廣告要有精心的組織,要徵得東京空域管制的批准,難度是很大的。」

佐佐木自信地說:「這些技術性的困難我們會克服,你儘管放心。」

「技術性細節我們不多要求,但對於『至少十萬人看到廣告』這一點,我們會聘請第三方做出抽樣調查。」

「沒有問題。」

「至於廣告費用,」何志超微笑著說,「我非常相信貴公司的商業道德,因而想採取一種特殊的付費辦法,你看可行否?」他掏出支票薄,刷刷地簽了兩張,「這一張是1000萬美元,作為我的預付。另一張是空白支票,我已經簽了名,貴公司在廣告結束後按實際發生費用的缺額填寫,我會照單付訖,只要你的數額不超過天香公司的註冊資金就行。哈哈!」

佐佐木也笑了,收下兩張支票:「何君快人快語,我想這次合作一定會非常愉快。」

接下來的時間裡,兩人敲定了廣告的細節。時間初定在正月初三,即日本的「三賀日」的最後一天,這時日本人都要到親友家拜年,街上人流非常密集。比較難辦的是申請空中航線,從現在起還有一個月,時間比較緊,電通公司將盡量辦妥必要手續,實在不行,就推到下一個節日。天香公司在中國國內準備好紙花,等做廣告的時間定下後,再臨時噴撒香水微囊,這樣能保證香水的最佳效果。噴撒後的紙花在初三上午空運到日本的成田機場,扣除海關檢驗的時間,足以趕得上晚上的行動。

兩人認真討論了各項細節,正式簽了協議。佐佐木把中國客戶送出大門,互相道別。何志超馬上要趕回中國,準備紙花、微囊及各種相關手續,他的時間也夠緊張了。

何志超回到下榻的八重洲富士屋飯店,立即同遠在利雅得的天香公司董事長本·塔拉勒通了電話,說廣告的事情已經談妥,完全符合董事長總的思路,時間初定在一月初三,日本的三賀日。塔拉勒默默地聽著,問:

「是初三的傍晚嗎?」

「對,依你的意見,定在傍晚。」

「初三那天的氣象問了嗎?」

「問過了,晴天轉多雲,沒有雨,適合飛艇的飛行。」

「對於廣告的受眾人數,你對他們強調了嗎?」

「我強調了,要通過第三方機構作抽樣調查。」

「好的,你辛苦了。」塔拉勒平淡地說。

何志超匆匆退了房,到成田機場趕飛機回北京。他心裡暗暗佩服塔拉勒的鎮靜。要知道,這次廣告絕對是一次豪賭,賭贏了,公司會從此在西方國家打開市場;賭輸了,公司肯定會破產,這一點毫無疑問。天香公司註冊資金兩億美元,但何志超完全知道其中的貓膩,真正投入只有四千萬,除了固定資產,現金只有兩千萬,付廣告費倒還夠用,其後的生產資金就沒了。但塔拉勒一直告訴他,資金的事不必他操心,你眼下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把這次廣告辦成。

何志超原是另一家中國化妝品公司——「百花神」公司的技術權威,一年前,一位在利雅得承包工程的張姓朋友介紹他與塔拉勒相識,在北京長城飯店兩人見了一面——實際上這句話並不是真實的描述,塔拉勒是個瞎子,所以雖然兩人見了面,塔拉勒卻無法看到他的相貌。

那天朋友介紹後就走了,屋裡只留下他們倆。塔拉勒戴著頭巾,穿著白色阿拉伯長袍,戴一個碩大的墨鏡。像所有瞎子一樣,他在說話時並不面對對方,而是稍微側身,以便能聽得更清楚一些。他的英語非常流利,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