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這是安徽亳州城鄉結合部的一家菜市場,佔地面積不小,中心是粗糙的水泥檯面,露天擺放著各種蔬菜和豆製品,也有掛著鮮肉的肉架子。兩側是店鋪,大多是乾貨、糧食、滷肉、麵條鋪、蒸饃店等。露天部分扯著黑色的稀布,擋雨是擋不了的,能多少遮擋烈日的暴晒。這會兒是夏天的中午,太陽非常灼人。菜市場里人頭攢動,好多男人打著赤膊,女人們也都很節約布料,濃重的汗味兒伴著討價聲在人群中升騰。

薛愈沒有在門口多停,徑直向里走。他的西服革履在這兒有點扎眼,人又長得帥,走過後吸引了不少眼球。菜市場最裡面是賣活雞鴨、賣活魚和宰牛的,這些店面最臟,一般都放在菜市場的最裡面。這會兒魚店門前人不少,七八個人擠在兩個大魚盆前,有人蹲著有人站著。賣魚的是一位十八九歲的年輕姑娘,這會兒正蹲在魚盆前,手腳麻利地剖魚刮鱗,一邊大聲喊著:

「活蹦亂跳的草歡(草魚),三塊五一斤!」

她的聲音很脆,是標準的普通話,在地方話的基調里顯得比較格外。從人縫裡看,她腰裡系著黑色的防水橡膠裙,上身穿T恤,因為這會兒正低頭用力,顯出了清晰的乳溝,有些男人的目光專註地盯在那裡。再往上看,薛愈看到了梅小雪的臉,一張醜陋的麻臉,麻臉上是黑亮靈活的眼睛,小巧的鼻樑,濕潤鮮紅的嘴唇,細膩白晰的皮膚,這一切與臉上的麻坑形成極強烈的反差。

沒錯,是小雪,終於找到她了。

薛愈沒有往前擠,站在人群後,在人縫裡心酸地看著她的面容。女大十八變,13歲的梅小雪今天比七年前更漂亮——如果不算麻臉的話。她的美貌和麻臉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殘忍的美,對異性有一種古怪的震懾力。這群顧客中,至少有那麼兩三個男人恐怕不是來買魚,而是來看人的。

小雪已經把兩條魚拾掇好,站起來稱重,收錢。她笑著問大伙兒誰還要?一個女顧客指著盆里一條魚讓她剖。小雪往人群掃了一眼,看見人群後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穿戴風度明顯與眾人不同,而且似乎面貌有點熟。但她沒認出來,又蹲下去,飛速地刮著,魚鱗如雪片一樣落地。

那邊擠過來兩個男人,有一個邊走邊問:哪個是麻子西施,在哪兒?另一個男人警告他:小聲一點,那姑娘可不是善茬兒!但他的警告已經晚了,裡邊的梅小雪已經聽見,她騰地站起來,拿剖魚刀指著外面破口大罵:媽的Ⅹ,哪個挨千刀的臭男人來糟蹋你姑奶奶?有種的你過來,姑奶奶和你三刀六洞!那倆男人慌忙向後溜走,縮到人群中,等他們覺得安全後,在人群後爆出一陣大笑。這邊兒小雪臉色慘白,臉上的麻坑都變白了,淚水洶湧地往下流。旁邊賣活雞的中年婦女趕忙過來,把小雪摟到懷裡勸:小雪別哭,值不得為那樣的畜生生氣。來,郭姨為你出氣。老三!老三!她喊宰牛的男人,說:又有人欺負咱小雪,你去咒死他王八犢子!

宰牛男人跑過來,對著兩個男人消失的方向大罵起來。薛愈這回真領教了安徽民間語言的豐富,那人罵得中氣十足,琅琅上口,各色又新鮮又刻毒的罵人話滔滔不絕,有些能聽懂,有些薛愈不懂。那倆臭男人一聲不回,看來已經被咒死了,老三還在罵個不休。郭姨被逗笑了,買魚的幾個顧客也笑,都勸小雪別生氣,說有了老三這通毒罵,那倆人非長疔瘡不行。小雪顯然早已習慣這種場面,沒過多久就不哭了,擦擦眼淚,蹲下去繼續為顧客剖魚。

薛愈默默看著她,心裡像針扎一樣疼。過一會兒,顧客散去,只剩下薛愈,小雪注意地打量他,問:

「你買魚不?」

薛愈苦澀地說:「小雪,是我。」

梅小雪一下子認出了他:「小薛叔薛愈?」她的臉色又變得煞白,「你這個叛徒,白眼狼,你來這兒幹啥?」

薛愈苦笑著說:「來聽你罵呀,好長時間沒有這樣挨罵了。」

梅小雪慢慢回過味兒來。她罵薛愈只是一時衝動,其實她對薛愈,還有梅媽媽,心情一直非常矛盾。她知道小薛叔叔的「告發」是光明正大的。不錯,他的告發害了梅媽媽,可梅媽媽有錯在先,她從外國偷運來天花病毒,又不小心帶到孤兒院,害了自己的一生!她心裡波濤翻滾,低下頭,久久沉默著。

活雞店的郭姨覺察到了異常,心想這小白臉也是來欺負小雪的?警惕地遠遠盯著他。過了很久,小雪抬起頭,難為情地說:

「小——薛——叔叔,」這個稱唿喊出口仍然很生澀,「對不起,我不該罵你,我知道你是好人。」

薛愈心中發梗,很想把她攬到懷裡,但最終忍住了。小雪已經是大姑娘,不是當年的毛丫頭。他直截了當地說:

「梅媽媽托我找你。我,還有孫總,找你六七年了。」

一提到梅媽媽,讓她又恨又眷戀的梅媽媽,小雪忍不住大哭起來,她沒有哭出聲,但淚流如泉,肩膀一聳一聳的。郭姨趕忙跑過來,把小雪再度攬到懷裡,懷疑地瞪著薛愈,連聲問:小雪咋啦?是不是他又欺負你?老三!老三你過來!小雪忙忍住淚說:

「不是,這是我家鄉人,是我小薛叔叔。」她甜蜜地加了一句,「他和梅媽媽找我,已經六七年了。」

郭姨非常高興,一迭聲說:那好,那就好了,小雪這下有親人了。寒暄一會兒,小雪讓郭姨替她照護店面,她要帶小薛叔叔認認家門,中午要請他到飯店裡吃飯。小雪的家離這兒不遠,是在一戶農家院里的樓上,房間很小,傢具非常簡陋,但收拾得乾乾淨淨。一個木箱上鋪著花塑料布,權當梳妝台,上邊放著一些低檔的化妝品。令薛愈意外的是,梳妝台上有一面圓鏡。他心酸地想:不知道小雪每天對鏡梳妝時是什麼心情?

小雪不好意思地請他迴避一下,她要換衣服。薛愈走出去,站在門外,少頃小雪出來了,換了一條白色的新T恤,綠色短裙,更顯得身材窈窕。她挽上薛愈,說要到天河大酒店為他接風,,薛愈沒有推辭,隨她去了。

天河大酒店的侍者很有教養,點菜時目光一直迴避著小雪的麻臉,但他目光的躲閃還是能看出來的。小雪沒有在意,她看來對異樣的目光已經習慣了。小雪問薛愈:你怎麼找到我的?這七年我可跑了不少地方,在新疆干過,還到吉爾吉斯呆過兩年。你咋找到我的?薛愈笑著說:到處打聽唄,這次是孫總打聽出來,讓我來找的。

他沒有說出全部實情。沒錯,尋找她確實很難,但畢竟她是21世紀中國唯一的麻子(孤兒院其它人的麻臉都不明顯),又是個非常漂亮的姑娘,兩者結合起來是非常鮮明的特徵,打聽起來還是相對容易的。

菜一道道上來,有魚香肉絲,水煮肉片,荷香扣肉,炒土豆絲。都是大路菜,但這無疑是小雪心目中最好的菜,薛愈想,僅從她點菜的品味看,這些年她真是受苦了。兩人扯了一會兒閑話,小雪一直迴避著有關梅媽媽的話題。那是她最想知道的,又不由自主地躲著它。薛愈能理解她的心思,先把話題引過來:

「小雪,梅媽媽再三托我找你。她一直在坐牢,身體不好,得了風濕性心臟病和風濕性關節炎,現在行路都不方便。你——還記恨她嗎?」

小雪低下頭,淚水刷刷地湧出來。她怨恨梅媽媽,也想她。其實,恨是虛的,想是實的,拂開表層的怨恨,下面是堅實的愛。她永遠也忘不了梅媽媽的生日蛋糕,忘不了幸福的生病期間——晚上挨著媽媽睡,聞媽媽味兒,摸著媽媽的乳房,昏迷和或熟睡中,額頭上常常有一雙溫暖柔軟的手。而且,相當奇怪的是,她最忘不了的是高燒昏迷中的一個晚上,那晚,梅媽媽和孫叔叔守著她,倆人說過一些話。是什麼話,她已經記不清了,只有模模煳煳一個感覺,似乎媽媽已經知道要坐牢,她捨不得女兒小雪,她在交待丈夫要帶好女兒。這些年小雪孤身生活,有時夜裡還會夢見媽媽坐在身邊,媽媽依依不捨地望著她,說:小雪,我要坐牢去了,咱們永別了。小雪哭著伸手拉媽媽,拉了一個空,從夢中突然醒來。然後是一夜無眠,淚眼模煳中浮著媽媽的影子。

她嘆息一聲:「不記恨了。今天知道她一直在找我,更不會記恨她了。不管怎麼說,那只是個事故,又不是有意的。」

薛愈迅速看她一眼。從她的話里聽出來,她還不知道五年前的天花是梅媽媽有意撒放的。報紙電台網路上把這次疫情熱炒了兩三年,她怎麼會不知道呢?後來他想,可能那會兒小雪是在國外吧,在那兒語言不通,她實際上是身處在信息監牢之中。

小雪熱切地問有關媽媽的詳情:監獄裡有好醫生嗎?看病花不花錢?她的刑期是幾年,還剩幾年?薛愈都做了回答。小雪又問:

「孫叔叔好嗎?我走前聽說他的奶奶去世了。」

「孫叔叔沒有坐牢,還在天力公司當老總。現在我是他的副總。孫奶奶確實已經去世。」薛愈小心地說,「不過,孫叔叔和你梅媽媽離婚了。」

小雪驚得幾乎把筷子掉下來:「為啥?梅媽媽還在坐牢,他竟然」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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