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梅茵一案的正式開庭是三個月之後,寒冬過去,春天悄悄來臨,那次突然而至又悄然離去的災疫已經成了過眼雲煙,連本地人也幾乎淡忘了。但世界沒有忘記這兒,沒有忘記那件詭異的「走私病毒案」。這次審判吸引了全世界的注意,各大媒體都派了精兵強將來採訪。中國官方有意鼓勵國外記者來,總的說仍大力貫徹張主任既定的「透明化報道」的方針,以防別有用心的西方媒體把一壇清水攪混。這些天南陽的高檔賓館人滿為患,高檔出租轎車十分緊俏。庭審是在有一千個座位的大審判廳,因為來人太多,法院決定憑證旁聽,於是旁聽證也成了緊俏商品,一票難求。

第一次開庭,參加旁聽的有新華社、中國中央電視台、俄通社、共同社、美聯社、半島電視台、路透社、安莎社、埃菲社、香港鳳凰、台北中央社共100多名記者。有武漢病毒研究所的代表,這次天花走私及漏泄事件其實和該所沒有任何關係,但畢竟梅茵是他們聘請的外籍專家,不來人說不過去。該所有意低調處理,僅派來兩個低級工作人員,而且只聽不說,對媒體的採訪只是笑著擺手。武漢病毒所的薛愈也來了,他是以個人身份請假來的,梅老師的命運讓他寢食難安,他肯定要來旁聽的。三個月的時間已經讓人們足夠冷靜,沒人再罵他是「漢奸」、「毒蛇」了,說到底,薛愈的「告發」沒有任何私利,沒有任何卑鄙動機,人們已經理解他了。但薛愈仍有些「理虧」,自我封閉著,默默地坐在後排旁聽席上,不與外人搭話,連舅舅也不多說話。他舅舅趙與舟教授也來了,他從網上知道,原來梅茵是一個反科學主義者,反對銷毀天花病毒,反對「科學對自然的強幹涉」,不由義憤填膺。他歷來仇恨這些「受科學之惠又中傷科學的人」,希望能親眼看見她被燒死在正義的火刑柱上。反正他已經退休,閑得擰腸掉尾的,就巴巴地坐火車趕來了。孤兒院的劉媽陳媽因為要照顧孩子們,只能輪流來旁聽,梅茵雖然不信教,但她們待梅茵比教中的姊妹們還親,十四年的交情啊。梅茵被捕後,孤兒院失去了經濟來源,後來民政上解決了一部分,其餘由天力公司解決,孤兒院得以維持下去。她們想來告訴梅院長,讓她放心。

另有五個名人的到來讓中國官方和外國媒體都吃了一驚。他們是:美國加洲大學材料專家斯科特·李(十字組織的標誌,包括上面那具無比鋒利的雙刃劍,就是他造的)、WHO日本專家松本義良、英國劍橋大學「科學學」權威R·M·威廉斯、莫斯科理工大學控制論專家阿卡迪·布雷切夫、瑞典數學家奧厄·倫德爾。他們這次都沒驚動中國官方,持旅遊護照悄悄地來到中國。但他們都是世界一流的科學家,即使再低調,還是引起了媒體的注意。媒體猜測,他們這次來,是「十字組織」有意做一個集體亮相。開庭這一天他們仍是悄悄進來,默默地坐在較後一排,脖子上都帶著一枚式樣相同的銀光閃閃的十字標誌。其中松本義良是幾天前才參加十字組織的。他們中間空了兩個座位,那是為梅茵的義父、也是他們的教父沃爾特·狄克森先生預留的。狄克森先生本來要同他們一道來,但臨走那天心臟病再度發作,不得不推遲行期,美國女科學家蘇珊留下,等他病癒後陪他來。

與松本義良同時戴上十字標誌的還有那位西班牙記者拉斯卡薩斯,他也坐在旁聽席上,項間的十字閃閃發光。他是個熱血質的人,上次採訪梅茵後馬上拜伏在她的聖壇下。在他心目中,這是個聖母一樣高貴的女性,為了自己的信仰不惜犧牲自己的一生。雖然他並不贊成她的觀點,但從心底佩服她。等他採訪了梅茵的義父後又往前跨了一步,對梅茵父女所宣揚的觀點也由衷信服。他在美國辦了兩件事,一是參加了十字組織,二是履行了他對梅茵的許諾,為她請來一位華裔律師杜純明先生(英文名字是羅貝爾·杜,是位一流律師,有中國和美國雙重律師資格,精通中英文,在中國工作起來比較方便)。離開美國前,狄克森、杜律師、拉斯卡薩斯,還有另外幾位十字組織的成員,湊在一塊兒開了一次長會,慎重定出了此次出庭辯護的宗旨和策略:既要藉機向大眾公開宣傳十字組織的觀點,又要聰明地保護梅茵不被定罪。杜律師想出了一個巧妙的策略,估計會成功的。

兩位被告人和各自的辯護律師先後走進法庭,坐在兩個被告人席上。中國法律規定,兩名被告人雖然同案也必須延請不同的律師,所以孫景栓另外請了一位年輕的李岩律師。梅茵夫婦都帶著孝,孫奶奶腦溢血後搶救無效,已經於兩個月前去世。梅茵在坐下前,先與另一個被告席上的丈夫互相致意。夫婦兩人進了看守所之後,雖然近在咫尺(隔牆),但三個月來沒見過一面。看守所里沒有集體放風,那兒的囚室都各帶半間露天囚室,放風是單獨進行的,主要是為了避免犯人們在審判前串供。丈夫眉間鎖著悲傖,面容慘淡。他最親的奶奶去世了,這對他是一個極為沉重的打擊。他是個至孝的人,至今陷於深深的負罪感中——其實梅茵自己的負罪感也很重啊,為了馬醫生、孫奶奶和梅小雪。

梅茵對庭內環視一番,看見劉媽、薛愈、五個項帶十字的外國人、拉斯卡薩斯,微笑著向他們點頭示意。五個外國人中間空著兩個座位,她知道那是為義父預留的。她曾通過杜律師勸阻義父不要來了,但義父說,他怎麼可能不來呢,只要身體許可,他一定馬上趕來。她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了趙與舟,稍稍一愣,不知道這位老先生怎麼在這兒出現。不過她很快看懂了趙與舟隱含得意的目光,知道他此來是為了滿足正義的復仇欲 ——而且肯定又是自費來的,不知道他這次是否會把他的「自費」向別人宣揚?她仍對他微笑著點頭,趙先生冷眼相看,沒有回應。

書記員宣布了法庭紀律,三名審判官魚貫而入,全庭起立。審判長落棰宣布:

「梅茵和孫景栓涉嫌擴散傳染病病毒案,現在開庭。」

南陽市人民檢察院的仝光武檢查官宣讀了起訴書。檢察院非常重視這個案件。兩個月前,北京一位領導特意來南陽,把公檢法三家召集起來,搞了一次非正式的座談。領導說他不想影響司法的獨立性,實際上這次他來就是為了強調這一點。在這次天花事件中,雖然中國政府是完全清白的,而且實施了非常透明化的報道,但仍有個別外國媒體咬定說:這個姓梅的美籍華人是中國政府的秘密僱員,是中國研究開發生物戰劑的首席科學家。這個領導說:

「賊咬一口入骨三分,鑒於生物戰的極端秘密性,本身就難以取證,所以這件事弄不好,會硬生生把一潭清水攪混,最後弄成『查無實據』但『事出有因』。弄得像以色列的核武器一樣,人人都認為它有核彈,只是抓不住真實把柄而已。如果咱們弄出這麼個不清不白的結果,那就是我們的失敗,是反華勢力的勝利!」領導非常鄭重地說,「在這兒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大家,中國確實沒有發展生物戰劑,梅茵從俄羅斯走私天花病毒純屬個人行為,與政府毫無關係。對梅茵的審判一定要嚴肅,要窮追到底,把真正的隱情大白於天下!」

這位「不想影響司法獨立」的領導實際上是對檢察院下達了「只許贏不許輸」的死命令——必須實現對梅茵嚴厲的求刑,以彰示中國的清白。仝光武心中有不小的壓力。這個事件按說脈絡分明,「天力公司實驗室秘密保存天花病毒」這一點證據確鑿,無可懷疑;麻煩的是,案件的前半段,即梅茵從俄羅斯走私天花病毒的罪行,卻沒有任何過硬的證據。梅茵曾在上次記者會上公開承認過,但那沒用的,她完全可以翻供。再說 ——梅茵的辯護律師可不是好對付的主兒,此前杜律師曾代理過幾起有國際影響的的大案,沒有一次失敗。杜律師尤其擅長那些與高科技有關的案件,因為據他私下說,法律是一件僵硬的幾丁質外殼,而科學每時每刻都在膨脹,註定會在法律之殼上崩出裂口,可以藉此來個金蟬脫殼的,只看律師有沒有本事來發現這些裂口了。

杜律師曾經經手過一樁澳大利亞的財產案,它就屬於「科技超前於法律」的典型範例。一對沒有生育能力的富翁夫婦,用社會捐贈的精卵子,在試管中交配,又找了一個代孕母親。但孩子出生前,富翁夫婦因飛機失事雙雙身亡,沒來得及辦理收養手續。孩子同富翁夫婦沒有血緣關係,現行法律不承認這個遺腹子的繼承權。這是個很困難的案子,但神通廣大的羅貝爾·杜硬是把它打贏了,為那個可憐的兒子(當然實際得益者是那位貧窮的代孕母親)爭到了巨額資產。至於律師得到的酬金,自然也是天文數字。

杜純明身材頎長,戴金絲眼鏡,文質彬彬,臉上總是浮著溫和的的笑容。但他藏在眼鏡片後的眼睛偶爾一閃時,會透出非常犀利的目光,能看透人的五臟六腑。他在法庭里環視著,撞上公訴人的目光後,友好地點頭微笑。

仝光武也向他微笑示意,心中想:且看你這次如何翻雲覆雨吧。

他念完起訴書的結論:

「本院認為,被告人梅茵,其行為觸犯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三百三十一條之規定,應當以傳染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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