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自那晚的集體生日宴會兼結婚宴會後,薛愈在這兒又多停了一天。第二天上午,梅老師邀他到工廠里,參觀他上次沒能進去的那個實驗室。梅老師掏出鑰匙打開門說:

「進去吧,這是孫總為我建的實驗室,可以說是為我一個人專用。」

薛愈笑著說:「你有這兒的鑰匙?上次你對金縣長說」

梅茵笑了,坦率地說:「蒙他的。不想讓他進來,這兒的東西讓他看了沒什麼好處。」

「行啊梅老師,你」他本想說你「說假話不帶氣喘的」,覺得不禮貌,最終換成:「你的演技不錯啊。」

他在實驗室里仔細觀察。這兒設備相當不錯,幾乎不亞於武漢病毒所的鄭店實驗室,當然從規模上說小了幾號。實驗室乾淨整潔,收拾得沒有一點瑕疵。設備也很齊全,除了上次看到的負壓工作台外,還有透射電子顯微鏡、多功能高效液相色譜儀、氣相色譜儀、超速離心機、DNA/RNA合成儀、PCR擴增儀等設備。小隔間里有三個小型的生物反應器,這會兒處在工作狀態,有輕微的嗡嗡聲,上面的指示燈也亮著。薛愈問:

「這裡面在搞什麼?」

「是我的一個私人研究項目:研究從猴痘病毒中變異出的白痘病毒。它與天花極其相似,在實驗室條件下無法區分,但尚不能對人類致病。我想你應該看過有關的資料吧。」

「嗯,我見過有關報道,是1972年在非洲野猴的腎臟中分離出來的,學名叫白色皰疹病毒,對吧。」

「對。眾所周知,生物進化基本是一個隨機過程,一般來說,生物絕不會重複已經有過的變異,幾率太小了。但病毒例外。它們的構造太簡單,其變異可以用排列組合來窮舉出來。也就是說,這種與天花極其相似的白痘,有可能在自然界中『再次』變異出能夠對人致病的天花病毒來。」她說,「上面是理論上的推測,至於實踐上呢這麼說吧,我懷疑有關『白痘不能對人類致病』的結論不一定正確,正在探討這個問題。當然難度比較大,我又不能做人體實驗——除了我自己。」她笑著說。

薛愈不由得環顧一下這個開放式的實驗室,擔心地說:「如果你的懷疑是真的太危險了。」

「是有危險。不過,既然自然狀態下存在這種危險性,那就需要研究它,打一個提前量。」

薛愈沒有說話。梅老師的眼光很遠,但這並不能減輕他的擔心。關鍵是「天花」的惡名太盛,什麼事只要和它牽連上,就不能不讓人心存驚懼——地球那邊,美國愛達荷州的幾萬名病人正在受病魔的蹂躪呢。梅茵回頭看看他:

「我希望你來接手這項研究,怎麼樣?工資待遇上會讓你滿意,問題是這項研究比較偏,不敢保證什麼時候會出成果,如果你接手,得像孫總一樣耐得住寂寞,也許在成功之前需要在這兒默默地趴上十年。你考慮一下吧,一個月內給我回話就行。」

薛愈想了想,傾向於不答應。這項研究有一定危險性,不是說不該搞,但應該經過科學界充分的公開討論,並報有關方面批准,不應該是私人性質的研究。為禮貌起見他沒有立即拒絕,說:

「好,我考慮一下。」

孫總和妻子商定要來個蜜月旅行,算是對婚禮的低調多少來點補償。他先對工廠里的事務做了安排。晚上新婚夫妻回南陽市孤兒院,準備同孩子們告個別,就從那兒出發開始行程。薛愈也跟著去了,第二天他要從南陽坐火車回武漢。晚飯後他們陪孩子們在大餐廳里玩,電視上照舊播放著對美國天花災疫的報道。治療較早的患者,比如學校中第一個被恐怖分子放出來的埃米莉,現在已經很幸運地抗過去了,沒有發病;受傳染較早或治療較晚的病人,疫苗對他們無效,現在已經有43人轉為出血化膿性天花,死於肺部感染、敗血症或全身器官衰竭,還有一百多人處於危險期,包括女主持伊麗莎白。兩個罪魁禍首,還有受騙的西思爾酋長,此刻已經生命垂危,估計救不活了。更多的人雖然病狀較輕,也被病魔蹂躪得一片慘相,高燒、寒顫、驚厥,頭面四肢長滿了庖疹。電視上過於恐怖的圖象都加了虛化,但病房中絕望陰鬱的氣氛仍然顯示得清清楚楚。小雪難過地說:

「這些病人真可憐。那倆壞蛋真該千刀萬剮!」

陳媽恨恨地說:「讓他倆下十八層地獄!」

梅小凱問:「梅媽媽,不是說天花病毒早就滅絕了嗎,他們散播的天花是從哪裡來?」

「世界上有兩個實驗室,俄國的威克特研究所和美國的CDC,還保存著天花病毒。不過這倆恐怖分子不一定是從那兒弄來的。有可能是因偶然機緣得到的野病毒。雖然世界衛生組織宣布了天花滅絕,但不敢保證它在自然界完全絕跡。」

新聞聯播一播完,孩子們立即喊起來:該看動畫片了!劉媽快換台!已經上中學的孩子們平素晚上有自習,上小學的孩子有家庭作業,不能隨便看電視的,所以每星期六看動畫片是他們的最大享受,雖然地球那一邊正處在災難之中,也不能中斷它。劉媽把節目調到少兒頻道,幾個大人離開孩子們,聚到院里葡萄架下閑聊。小雪也溜出來了,梅茵問她:

「小雪你不看動畫片?」

小雪撇著嘴說:「我才不看哪,那是哄小郎當們的。」

「哈,咱們的小雪長成大姑娘啦。」劉媽說,「我知道你是想多和梅媽媽親熱一會兒。」

小雪不好意思地默認了。初秋的天氣已經有些涼意,梅茵說小雪你過來,我摟著你。小雪高興地過來,趴在梅媽媽腿上,梅媽媽用兩隻手圈住她的肩膀。小雪挨著媽媽,感覺著媽媽的溫暖,聞著「媽媽味兒」,聽著大人們的閑磕牙。今天他們談話的內容比較深,她聽不太懂,不過只要能挨著梅媽媽,她就很高興了。

幾個人坐定後,薛愈先嘆息道:

「要是世上根本沒有病毒病菌該多好!可惜這只是幻想。梅老師,昨天我舅舅在中央10台接受採訪,你看了沒有?他說他是個樂觀主義者,他相信,人類醫學的進步終將全部消滅病原體,未來的人類將生活在沒有疾病的伊甸園裡。這真是典型的強科學主義觀點,幼稚得可愛。中央10台的編輯們竟然把這樣的論點不加批判地播出來,也夠幼稚了。」

梅茵平和地說:「人類文明總的說來還處於少年期,應該允許一點不切實際的幻想。」

「梅老師,雖然我是學病毒的,我對『病毒從何而來』卻沒有一點概念。生物進化都是從簡單到複雜,病毒的生命構造最簡單,幾乎算是生命與非生命的過渡態,但它的誕生肯定比單細胞生物晚,因為病毒必須依靠活細胞才能生存。這麼個彎彎繞該咋解釋?」

「對於病毒的來源,科學上尚無定論。可能是從單細胞生物退化而來——其實退化也是一種進化,比如寄生蟲退化得只剩下消化器官和繁殖器官,就是對寄生環境的高度適應;另一種可能,病毒是從多細胞生物的DNA中逃逸出來,逃出來的這部分DNA最後成了獨立的生命。這是指DNA病毒而言,至於RNA病毒的來源就更難定論了。」

薛愈開玩笑地說:「上帝真是居心叵測,既然造出精妙絕倫的人、獵豹、金槍魚和雨燕,為啥還要造出病毒病菌來禍害它們?真是太陰險了。簡直有點變態。」

梅茵回頭看看劉媽,怕薛愈這句話傷害了她的感情。孫景栓也意識到這一點,用肘子扛扛薛愈。劉媽看出來了,笑著說:

「梅院長你別怕我受不住這句話,其實我早看開了。有句話我是不敢當著陳媽的面說的。我倆都信主,可從你這兒學了一些病毒的知識後,我對世上有沒有上帝,心裡沒把握了。真要有上帝,愛他的子民,他幹嘛在創造萬物時又造出病毒來?造出病毒,又不明白寫到聖經里,叫人們吃盡苦頭,讓科學家瞎摸索,死了幾千萬人後才發現它。哪有這個樣子做天父的?沒道理嘛。」

小雪聽劉媽說得有趣,格格地笑起來。梅茵也笑了,平和地說:

「劉媽你可以這樣理解:確實有一個上帝,不過他不單單是人類的上帝,而是所有生命的上帝。他不偏愛人類或羚羊,也不偏愛病毒或蒼蠅。他只定下幾條規則,然後讓各種生靈自己去折騰,誰能活下來誰就是成功者。」

「這樣倒說得通。可是——那樣信不信主也沒得關係了,反正他不會單單來護佑咱們。」

薛愈放聲大笑,他真沒想到,在福音堂里長大的劉媽能這樣「看得開」,能有這樣清晰的思維。梅茵也笑,說劉媽你既然能想到這一層我就不勸你了。又說:

「其實我也是個樂觀主義者,不過我的樂觀和薛愈舅舅的樂觀不一樣。」

「怎麼個不一樣?」

「人類文明的發展一直伴隨著『和諧』在一個個層面上的擴大。從家庭內的和諧,擴大到部族內的和諧、到民族及國家內的和諧、到民族及國家間的和諧,最後到物種間的和諧。」她解釋說,「目前,物種間的和諧已經涵蓋到野生動物,包括人類早期歷史上的敵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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