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中午一放學,梅小雪就飛快地跑回孤兒院,問正在準備午飯的劉媽和陳媽:劉媽媽,陳媽媽,梅媽媽到了嗎?

已經到縣裡啦。從武漢開車過來的,和上次來過的那個薛愈叔叔一起。他們先到南邊新野縣辦事,晚上肯定趕來給你們過生日。

十三歲的小雪歡唿起來,其他夥伴,像十二歲的梅小凱、十一歲的霍媛媛,還有一群五六歲、兩三歲的小囡囡都跟著一片歡唿。小雪問:

梅媽媽的房間收拾好了嗎?

當然收拾好了。陳媽知道她問話的用意,笑著說,門沒鎖,你想再去打掃一遍,就去吧。別耽誤吃午飯。

梅小雪歡天喜地地跑去了,她後邊還有幾個孩子跟著。劉媽和陳媽看著她的背影,不免為她的小心眼兒感慨。孤兒院已經辦了十三年,現在有孤兒三十二個,小雪是其中最大的。這女孩兒感情異常細膩,和梅媽媽的感情最深。梅院長在這兒有一個小房間,屋裡只有最簡單的一些傢具,平常屋門鎖著,她來這兒時會在裡面住一兩天。每次她來前和走後,小雪都要用各種借口去屋裡待一會兒。有次梅院長走後,劉媽去小屋一看,發現小雪正抱著梅院長用過的枕頭用力嗅呢。看見劉媽進來,她的臉刷地紅了,羞怯地說,枕頭上有梅媽媽的 媽媽味兒 ,她最愛聞啦。這也難怪,孤兒們沒有親生父母的感情滋潤,一般在感情上更敏感一些。像小雪,就把所有的感情都寄托在梅媽媽身上。

這兒的孤兒們以女孩居多,三十二個人中有二十四個女孩,這是中國社會重男輕女封建意識的具體表現。孤兒們大都沒有確鑿的生日,按照這兒十幾年來的慣例,每年九月的頭一個星期天,秋高氣爽的時候,梅院長一定會抽時間來這兒一趟,為孩子們集體過生日。所以,這一天在孩子們心中的分量絕不亞於春節。

劉媽和陳媽十幾年前第一次見梅院長時,見她項間戴著一個銀光閃閃的十字架,以為她也是信主的,後來才知道她並不是基督徒。但梅院長的善行卻正如最虔誠的信徒。她一直未婚,個人生活極簡單,錢都花到孤兒院了。三十四個人(包括兩個保育員)的花銷,除了民政上少量的補貼外,都是梅院長一人扛著。雖然她是美國人,掙錢多,但一個月多了七八千元的支出,壓力也是相當大的。劉媽和陳媽老是說,別看梅院長不信主(這是兩人最大的遺憾,這樣好的人咋不入教呢),百年後肯定會上天堂。

小雪從梅媽媽屋裡出來了。她是孤兒中的大姐,經常幫兩個媽媽幹活,比如中午打飯、洗碗等,現在她也像往常一樣挽起袖子幹起來。十三歲的小雪出落得非常漂亮,眼睛水靈靈的,兩排牙齒整齊白亮,皮膚尤其好,紅里透白,非常細膩;臉上從來不離笑,一笑倆酒窩。別說在孤兒院,在全市她也算得上頭一份的漂亮姑娘。不少人感慨,說她親生父母若是知道她這樣漂亮惹人愛,肯定捨不得拋棄她。之前也有幾家老人想收養小雪,但小雪本人執意不肯。據兩個媽媽猜度,她是舍不了孤兒院,尤其是她的梅媽媽。

三十二個孩子都聚在飯廳,坐在一張長長的白茬木桌兩側。劉媽先領他們做了飯前禱告:我們日用的飯食,今日賜給我們。雖然這裡算不上是純粹的教會孤兒院(教會只貢獻了房產),但劉媽和陳媽都是虔誠的信徒,自然把飯前禱告在孩子們中推廣開來。梅茵曾委婉地表示不贊成這樣做,不過並沒明確反對,兩個媽媽也就堅持一直下來了。孩子們中有四個年齡尚幼,需要喂飯。除劉媽和陳媽各喂一個外,孩子中年齡最大的小雪和小凱也各自負責照顧一個小傢伙。小雪喂著小牛,把自己的飯菜放到近處,得空兒趕緊扒幾口。今天因為梅媽媽要來,孩子們很興奮,都嘰嘰喳喳地說著話。小牛問:小雪姐姐,梅媽媽有爸媽嗎?

梅媽媽的親爹媽得傳染病死了,和咱們一樣是孤兒。不過她在美國有爸媽 不,只有爸爸,她的媽媽去年過世了。

梅媽媽的美國爸爸是不是姓梅?

小雪笑了,當然不是!那位爺爺好像姓什麼狄克森,也是個科學家。

梅媽媽,還有狄爺爺,都是世界上最大的科學家,和耶穌一樣大,和聖母瑪利亞一樣大,對不對?

小雪給問住了。耶穌和瑪利亞的名聲自然是兩位媽媽灌輸的,但拿他們二位和科學家比大小 小雪不知道咋回答。陳媽威脅地說:

小八哥!不許說話了,好好吃飯,誰表現不好,晚上不讓他吃梅媽媽的生日蛋糕。

小牛立即閉上嘴,乖乖吃飯。

洗過碗盤後,小雪悄悄說:劉媽,梅媽媽下午幾點回來?我下午是體育課,可以請假的。

劉媽知道她是想盡量與梅媽媽多親熱一會兒,說:梅媽媽來電話說,可能在四點之後到。她調侃道,小雪,我和陳媽可傷心啦,因為小雪心裡只有一個梅媽媽。

小雪的臉一下紅了,嘴巴很甜地說:誰說的?三個媽媽我都親。笑著跑去上學了。

上午九點多,梅茵和薛愈趕到縣城路口時,看見金縣長一個人在路邊候著,他身後是一輛黑色的高檔力帆車。金縣長怕他們沒看見自己,一個勁兒打手勢讓他們停車。梅茵趕緊讓薛愈停車,跳下去笑著問:

咦,小金你咋知道我們今天來?你在這兒山大王似的攔截我們,有啥急事?

金縣長佯怒道:啥事?想求天力公司董事長梅茵女士賣個面子,讓我宴請一次,一償我十三年的夙願。至於我為啥知道你今天來 我有內線。他笑著,主動把底兒亮出來,說內線是唬你的。我早就知道你在南陽市辦了一家孤兒院,每年九月的第一個星期日都要為他們集體過生日。所以今天你來的可能性非常大,我便早早來這兒守株待兔。他說,我在中午宴請,不妨礙你晚上給孩子們過生日。

梅茵溫和地說:恕我坦率,我回國已經二十多年了,還是不習慣國內的官場應酬。我覺得,如果大家少在宴會上浪費時間和金錢,中國會發展得更快一些。

今天不是官場應酬,是我私人做東,就咱們幾位聊聊。不過,我身後這輛車倒確實是政府出的錢,是專門獎你的,表彰你為新野縣經濟發展做出的貢獻。他沉著臉說,先說好不許推辭。你的這輛普桑按年頭說早該報廢了。我知道你手頭一向很緊,從不動用天力公司的分紅,個人工資有一多半都投到孤兒院去了。

說到最後一句他有點動感情。梅茵想了想,痛快地答應了收下這輛車。金縣長喊出力帆車裡的司機,讓他把普桑開到縣政府,自己則坐上力帆車的駕駛位,說:梅姐上車,還有這位同志,他打量著那個身材高挑、精明幹練的年輕人,是姓薛吧?上次你來過。

對,我是梅博士的學生,跟著她讀博。一年前我見過金縣長。

兩位請上車。我先陪你們去天力公司,辦完你們的公事,再來赴我的私宴。

梅茵對薛愈笑笑,你看這像不像綁票?有點無奈地上了車。

力帆車向天力生物技術公司疾馳而去。金縣長先誇這輛車的配置:真皮座椅,車載電腦可以無線上網,GPS定位,大屏幕導航,電熱加電動按摩座椅;至於倒車雷達、雙安全氣囊等配置就不用說了。他說:這輛國產車是好而不貴,車價不到十五萬,配置卻差不多要趕上寶馬了,就差車載電話了。

去的路與十年前大不一樣。路倒沒有加寬,但新鋪過路面,道路中間畫了雙實線,設了花壇,安了路燈。奼紫嫣紅的花圃伴著漂亮的藝術路燈一路延伸下去。這條路的改造是小金當上正縣長後一手操辦的。梅茵觀賞著兩邊的風光,心中想著:她在十年前選中那個廢農場建廠,一個重要因素是那兒比較偏僻,不惹人注目。但樹高則風大,天力的產值已經上了二十億,你再低調也不行。

金縣長說:今天恐怕是我最後一次在新野縣請你了,我的調令已下,到南陽市當副市長。

喲,這可是好消息。梅茵笑著說,小金你是官星高照,前途不可限量。你大概是本市最年輕的副市長吧?

那還不是托你的福。他對梅茵確實有感恩之情 他在仕途上的發達,可以說正是從十三年前那次引資成功開始的。他解釋說:這只是臨時任命,正式任命要到下一屆人大會上通過。

那還不是走個過場?沒有通不過的,除非你在這段期間犯了大錯誤。咱們小金一不好色二不貪財,咋會犯錯?

他們說笑著就到了天力公司。這兒的外貌還保持著往日的樣子,放眼望去是一大片鬱鬱蔥蔥的松林,映得天都綠了。一條很不起眼的水泥路通往松林深處。這條路比較窄,只容兩輛車相向而行,完全不像是一個大工廠的入口。林中很安靜,隱隱露出紅色的屋頂。廠區外面看不到標語、彩旗之類的雜耍,廠牌和指路標牌也都沒有。總經理孫景栓在辦公室里歡迎他們,看見金縣長也來了,他稍稍一愣,笑著問:我說今天喜鵲叫喳喳,原來是縣太爺上門了。

金縣長說:你甭跟我玩花花嘴。我找你打聽梅董啥時候來,你是三緘其口。可不應了那句話:縣官不如現管,我這個縣太爺在你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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