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時間之鏈

這時,蕭氏夫婦已來到南陽西部一座工廠門前。這會兒正是下午的上班時間,蕭水寒把車停在人潮之外,耐心地等著。人潮散盡,他把車開到門口意欲登記,門衛懶洋洋地揮揮手放他們進去。蕭水寒開車緩緩地在廠內遊覽,這個廠佔地廣闊,廠房高大,氣勢宏偉,但是死亡氣息已經很明顯了。廠房牆壁上積滿了銹紅色的灰塵,缺乏玻璃的窗戶像一個個黑洞,不少廠房空閑著,路邊長滿一人深的雜草。他們來到工廠後部的專用鐵路線,站台上空空蕩蕩,鐵軌軌面上生了紅銹,高大的缺乏保養的龍門吊猶如一個骨節僵化的巨人。

蕭水寒告訴妻子,這已是國內碩果僅存的石油機械廠了。自1848年俄國工程師謝苗諾夫在裏海鑽探了世界第一口油井,石油工業已經走過300年的里程。目前國內油藏已基本枯竭,連中東的油藏也所剩無幾。電動和氫動力汽車正全面取代燃油汽車。

「不久你就會看到一則消息,中國最後一台油田用車裝鑽機在這兒組裝出廠,此後,這項曾叱吒風雲的工業將宣告死亡,就像蒸汽機車製造業的死亡一樣。」他微帶愴然地補充:「衰老工業的死亡並沒有什麼可怕,它只是為更強大的新興工業讓開地盤。當然,觀察著它的死亡過程,仍然令人悲涼。」

他們走過裝配車間,鉚焊車間,新產品車間等,裡面的工人忙忙碌碌。這裡即將轉產,工人們在拆卸已經報廢的舊設備。他們看見一位風度翩翩的紳士和一位大腹便便的太太走進來,便用目光表示問候,沒停下手裡的活。蕭水寒留戀地看著周圍,在他作為工程師庫平而生活的那個「前世」里,曾在這兒度過普通人的一生。他曾在電腦前繪圖,再把圖上的鑽機轉化為實體。他曾在這裡加夜班,揮汗如雨,吃著工會人員送來的冰棒,聽工人講粗俗的笑話;為一個成功的設計而興奮,為一個錯誤而悔疚。但那個時代早就過去了,他熟識的人都已經去世,在他面前的都是些陌生人。現在,他領著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重走一遍這些路程,讓他們把他的所有前生都保留在心裡。因為,那個血淋淋的毒誓該兌現了。

邱風默默聽著丈夫講這座工廠的歷史,打量著丈夫蒼涼感傷的目光。在這一個多月的旅途中,丈夫的「前生」已經在她心裡立體化了。有不少細節在告訴她,這些前世是真實的,不是虛幻的臆想:丈夫在槐垣村對陝北風味的飯菜的喜愛;他對李小勝的爺爺式的訓誡;他在寶天曼攀岩時的身手;他知道一座藏在藤蔓里的雕像,還有他此時的傖然……也許一個人真的能有「前世」?舊時代曾有這樣的傳說:人在投胎轉世時如果沒有喝迷魂的孟婆湯,就能清楚地記得他的前生。而丈夫投了幾次胎?他竟然能記得前生的前生的前生的前生……邱風嘆口氣,不想再絞腦汁了。雖然她知識不多,她也知道這只是迷信,不可能有前生前世的。至於丈夫……她相信丈夫很快會給她一個明確的解釋。

H300汽車在廠內緩緩地轉了兩圈,向大門駛去,停在工廠行政大樓樓下。人事部的宇文小姐正在對鏡塗抹口紅,一對青年男女走進來。他們顯然是夫妻,男的大概有三十五六歲,衣冠楚楚,舉止瀟洒穩健,女的更年輕一些,只有二十五六歲吧,有五六個月身孕,仍然顯得嬌小美貌。宇文小姐熱情地問:

「歡迎光臨,我能為二位作些什麼?」

蕭水寒彬彬有禮地說:「我是受人之託而來。貴廠曾有一位員工,叫庫平,是一名工程師。他是60年前離開貴廠的。」

宇文小姐遲疑地問:「你們問他……」

「貴廠去年曾發過公告,因為工廠要發生產權轉移,要求所有股東來辦理相應手續。你們還特地登了啟事,尋找庫平或其繼承人,因為他持有少量的職工股股份。」

宇文小姐笑了:「對,啟事就是我辦的,你是否是庫平先生的繼承人?你們帶證件了嗎?」

「不,我不是他的繼承人,但我受庫平之託來轉交一封信,以表示感謝。他宣布放棄他的股權。」

他從內衣口袋裡掏出一份摺疊的信交給宇文小姐。宇文驚訝地問:「庫平先生還在世么?那麼他已經有110歲了!」

「不,庫平已經去世了,但這是他的親筆信件,具有法律效力。」

邱風奇怪地看著丈夫:她從沒聽說過丈夫的熟人中有一位110歲的庫平!而且,對於一個去世的人,怎麼能得到他的親筆信呢?這句話簡直是不合邏輯。那邊宇文小姐展開信箋,上面只有寥寥的幾句話:

感謝你們對一個老人的關照。我會永遠記著在那兒生活的一生。我宣布放棄我的所有股權,你們可以隨意把它用於任何公益事業。

庫平

信上沒有註明日期。宇文小姐為難地躊躕著,怎麼證明這封信件是庫平的親筆?一個沒有日期的遺囑有沒有法律效力?蕭水寒知道她的疑慮,笑著說:「確實是庫平先生的親筆信,不會錯的,你們這裡肯定有他的筆跡——他在圖紙的設計和審查欄中只怕留有幾千個簽名吧,你們不妨把信件上的簽名與之比對一下。其實那點股權不值一提,他讓我來,只為了當面表示謝意,謝謝你們沒有忘記60年前失蹤的一個老人。」

宇文小姐把信箋鄭重地夾在檔案夾中:「好吧,我會把它轉給我們的律師。感謝二位遠道而來,我這就向經理彙報,他會來見你們的,請二位今晚在這兒用一個便餐。」

「不,謝謝,我們還要趕路,不能多停了。再見。」

他挽著妻子,與秘書小姐在門口道別。

宇文小姐送走客人,十分鐘後,辦公室的門又被推開,來人是一個六七十歲的老人,微笑著出示了警察證件:

「請問宇文小姐,是否有一男一女來過?」

女秘書吃驚地打量著來人。她對剛才的年輕夫婦很有好感,因而對新來者多少有一點敵意。她答道:「是呀,莫非你認為他們是騙……」

鄧飛爽朗地笑了:「不不,你不要亂猜,我只是和他們恰好對同一個人感興趣。」

「庫平?一個60年前失蹤或死亡的人?」

「對,請把他的資料讓我看看。可以嗎?」

他看過電腦中儲存的資料:庫平,男,2040年生,青年時間在國外度過,2062年進入本廠,一直在設計所負責新產品的設計,是一位優秀的工程師,曾多次獲獎勵。終生未婚。2090年突然失蹤。宇文小姐問道:「檔案中還有一些簡短的語音資料,你想不想聽?」

「當然,謝謝宇文小姐。」

語音資料只有寥寥幾句,是在一次授獎會上的發言:「我很高興能得到總公司的科技進步一等獎,這是全室人員共同努力的結果……」可能是存放的時間太長,語音有些失真,但鄧飛總覺得他的語音有某種熟悉感。他沉思著。電腦里的檔案太簡略,而且都是死的、平面的材料,而他想得到的是活生生的東西。他問:

「與庫平共事過的工廠老人是否還有健在的?」

宇文小姐略為考慮,肯定地說:「有,有一名退休工程師叫袁世明,今年85歲,他肯定見過庫平,而且很巧,他正好在研究所工作過。」

「謝謝,你真是一個稱職的秘書。」鄧飛衷心地誇獎著,又打聽了袁工的地址,向她致謝後走了。

家屬大院就在工廠的對門,院內林立著幾十幢宿舍樓。他一路打聽著找到袁工的家,見到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他坐在輪椅上,發須如銀,一雙長長的壽眉向下垂著,半遮著眼睛。他妻子大概已經去世了,有一位小保姆照看他。他對來訪的客人淡淡打了招唿,仍半眯著眼,沉津在老年人的半睡半醒中。但鄧飛提到庫平的名字後,他的眼立即睜大了:「庫平?他有下落了?」他急迫地問。

「沒有。」鄧飛小心地問:「已經是60年前的事了,你還記得他?」

「我當然記得,他是個奇怪的人,身上總是罩著一層迷霧,所以我對他印象很深。他失蹤60年了,但我總覺得他沒有死,某一天他會以一種很特別的方式重新出現。」

「噢,這可是個奇怪的看法。你怎麼會有這個看法?」

袁工慢慢地回憶著,他的思維還清晰,記憶力也很不錯。他說,他與庫平共事的時間其實不長,但相處得很融洽。那時自己是實習技術員,庫平是一位老工程師,業務素質不錯,但也算不上天才,總的說是一個籍籍無名的普通人。不過,他身上常有一些神秘之處,同事閑聊中,常見他在在哲學領域或生物學領域有智慧的天光偶一閃現。在他將近50歲時,也就是失蹤前不久,他曾鄭重其事地參加了一次中學生數學奧林匹克競賽,很多人覺得他是在發神經。競賽題目很難,而且偏重非常規思維。但他的成績不錯,以較大的優勢獲得第一名。他很高興,對我說,這證明他的「本底智力」仍保持著巔峰狀態。我覺得,他是在以此為自己的平庸一生辯解,所謂「天亡我,非戰之罪也」。不久,他就悄悄地失蹤了。「但我對他的印象很深,很特別,我總覺得他是另一個世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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