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少女與彩虹

邱風是一個嬌小漂亮的姑娘,皮膚白皙細膩,翹鼻頭,短髮,一付洋娃娃面孔。六年前,19歲的邱風進天元公司當打字員,不久就發瘋地愛上44歲的老闆蕭水寒。這倒是不必害羞的,這位董事長兼總經理簡直是一個理想的白馬王子。未婚,容貌不是太漂亮,但十分「男人」,臉龐稜角分明,寬下巴,濃眉,身材頎長,肩膀寬闊。當然,他的年齡稍大一些,但面容和身形遠比44歲年輕,頭髮烏黑,皮膚光滑潤澤,走路富有彈性。他謙遜和藹,一派長者之風,又很幽默風趣,閑暇時常隨口抖幾個機智的笑話,令人噴飯。至於他的才識就更不用說了,他白手創建的天元公司簡直是傳奇性的,產品使人眼花繚亂。公司生產生物工程材料,這些材料能根據改編過的某種基因指令自動「生長」,長成(比如)十米長的象牙圓柱(這是真正的象牙材質,自從這種生物材料開發成功後,再沒有人偷獵非洲大象了)。還生產模仿恆溫動物的生物空調等等,是真正「綠色」的產品。而且很多產品的主設計師正是這位董事長本人。

其實這些煌煌成就並不是邱風愛上他的原因,她是因為另一件很小的事。那次向樓上搬辦公用品,蕭從旁邊經過,很自然地加進來幫忙。他把大捆的辦公用紙輕巧地甩在自己寬闊的肩上——從那一刻起邱風就無可救藥地愛上他了!為什麼愛他?不知道。邱風只知道,一個不該干體力活的老闆,一個44歲的中年人,能這麼隨意這麼瀟洒地把重物甩到肩上,動作是這麼美妙,他就值得自己愛戀!

她知道自己的愛情是無望的。蕭有不少追求者,其中不乏國色天香的美人,她們的美貌冷艷使自我感覺尚佳的邱風十分泄氣。也有不少才女,邱風常在電視上和互聯網路上看到她們的名字。看著她們在電視鏡頭前從容自若地侃侃而談,她總是喪氣地想,自己一輩子也做不到這一點吧。她也知道,蕭水寒偶爾會同這些美女才女中的一位共度周末,但奇怪的是,他沒有同任何一位建立穩固的關係。他似乎是奧林匹斯山上走下來的神祗,不會和凡間女子締結此生之盟。

不過嬌小的邱風照樣勇敢地把愛情之箭射出去,雖然她的努力中含著只問奮鬥不問結果的悲壯。蕭博士察覺到一個女孩子帶著仰視的愛情——有一雙眼睛總是帶著灼熱偷偷地凝視他,偶然目光對撞,女孩子會立刻滿面紅暈。她太單純啦,像冰花般晶瑩透明。蕭水寒很喜歡這個女孩,不過只是長輩對晚輩的鐘愛。他對邱風很大度,很親切,從來不讓小姑娘在他面前自卑,但也從未使她對成功抱什麼奢望。

如果不是那麼一次機遇的話。

一個夏天的傍晚,陣雨剛過,邱風下班回家時發現汽車打不著火——她對機械上的事向來是煳里煳塗的,汽車又是一輛廉價的二手富康,常出毛病——便站在公司門口等計程車。陣雨趕走了武漢的熱浪,空氣很清新,又大又紅的夕陽已經接近地平線,涼風頑皮地拍打著她的短裙。邱風住在近郊,和70歲的奶奶住在一起。爸爸去世後,媽媽改嫁了,留下奶孫相依為命。這會兒,奶奶該在門口手搭涼棚,膺記著孫女的安全吧。一輛紅色的計程車開過來,邱風揚手讓車停下。正在這時,一輛長車身的黑色H300氫動力豪華汽車無聲無息地滑到她身後停下,車窗降下來,是老闆蕭水寒,他微笑著說:

「上車吧,我送你回家。」

他走出汽車,為邱風打開右邊的車門。邱風真沒想到自己有這樣好的運氣!她朝計程車司機歉然點點頭,忙鑽到H300車裡。蕭水寒問清她的地址,便駕車駛上公路。

這是她頭一次與蕭水寒單獨相處,邱風很為自己慶幸。她痴痴地、悄悄觀察著蕭的側影,看著他堅毅的面部線條,高高的鼻樑,明亮的眸子。她平時的伶牙俐齒變成拙口笨舌,連一句感謝話都說不出口,她想,自己的樣子一定是傻透了糟透了。倒是蕭水寒隨便閑聊著,問她的工作是否順心,問她有什麼家人,問候她奶奶的身體,把她從窘迫中解救出來。

雨後的景物十分清晰,風中夾著細蒙蒙的雨絲。邱風恢複了平靜,和老闆聊得很熱絡。汽車駛上長江大橋時,邱風忽然尖叫一聲:

「停車,快停車!」

蕭水寒不知發生了什麼變故,迅速踩下剎車,高速行駛的汽車吱吱嘎嘎地剎住,斜剌里沖向橋邊,在地上拖出一長串胎痕。邱風的腦袋撞在擋風玻璃上,她顧不上疼痛,拉開車門跳下車,興奮地尖叫著:

「彩虹!你看天上有彩虹!」

原來如此!原來只是為了看彩虹!蕭水寒暗自搖頭,把車在橋邊停好,來到邱風身邊。邱風正入迷地仰望著東方,一道半圓形的彩虹懸在天際,那是阿波羅的神弓,赤橙黃綠青藍紫依次排列,彩虹的邊沿與同樣晶瑩的蔚藍天空洇在一起,下端隱沒在茫茫水色之中。身後,一輪紅日正慢慢墜入水中,似乎帶著火焰入水的絲絲聲。邱風興高采烈地拍著手,靠在欄杆上,痴迷地看著彩虹。蕭水寒撫著她的肩膀,靜靜地微笑著。

來往車輛中的乘客也都因他們的目光而注意到彩虹,他們大都稍稍放慢車速,在車內指點著,然後疾駛而過。橋頭站崗的武警警覺地走過來,蕭水寒迎上去,低聲解釋兩句,武警笑了,請他們不要在橋面上逗留,便折回頭走了。

背後的太陽漸漸沉落,彩虹慢慢消失,只餘下一天絢爛的紅霞。蕭水寒一直耐心地等著,直到邱風意猶未盡地回到車內。汽車重新開動後,邱風才覺得不安,她不該讓老闆為她耽誤這麼久,而且,自己的舉止太幼稚,太不成熟,他會笑話自己的。自打有了那個隱秘的願望後,邱風一直在努力培養自己的成熟,要在蕭先生面前表現得像一個成熟的女人——那才配得上她心目中的男人呀。今天的犯傻,可把她的努力全沖消啦。

「對不起,耽誤你這麼久。」她不安地說,但旋即就把不安忘掉了。「可是我真的太喜歡彩虹了。我這一生只見過三次,太美啦!」她眉開眼笑地說,「蕭先生,你這一生見的彩虹多嗎?是不是在我出生後天上的彩虹變少了?一定是的,我從進幼兒園起就喜歡它,我和同伴曾坐在門口傻等彩虹出來,可惜老天爺對我太吝嗇了。到今天我才見過三次!三次!」

蕭水寒側臉看看忘形的邱風,聽著她孩子氣的話語,笑著說:「其實我也很喜歡的,尤其是小時候。有一次,放學時看見彩虹,我看得入迷,想弄明白彩虹究竟有沒有下半個圓,想看看下半個圓有多大。於是我猛勁兒往山上爬,我想站高一點兒應該能看到被地平線遮住的部分吧。但爬到山頂也沒看到下半個彩虹,倒把書包掛破了,回家還挨了一頓揍——那像是一百年前的事了。」他喟然嘆道。

汽車平穩地行駛著,他雙手搭在方向盤上,陷入沉思中。邱風看看他,咯咯地笑道:「喲,聽你口氣像是活了一二百歲似的,其實你沒比我大多少,我們肯定算是同齡人。真的,你最多像35歲的人。」她使勁地強調著老闆的年輕,一方面是禮貌,也有少半是為了心中那個隱秘的目的。

蕭水寒搖搖頭,順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

「那時,我和你一樣喜歡大自然,我喜歡緋紅的晚霞,淡紫色的遠山,鵝黃色的小草,火紅的石榴花,還有潔白的雪,金色的麥浪,深藍的大海;喜歡荷花上懸停的蜻蜓,喜歡盤旋升騰的鳥群,喜歡高天上排列的雁陣。我總想。這林林總總,千姿百態,讓人心尖顫抖的美,是哪個神靈創造的呢,是單為人類而創造的嗎?後來,我第一次讀到蘇東坡的名句:『惟江上之秋風,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此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所共適。』那時我一下子領會了文章的意境,不禁手舞足蹈,就像你剛才一樣忘形。」

邱風臉龐紅紅地笑了。

「可是不久我從物理課上學到,世上一切絢爛的色彩,其本質不過是光波的不同頻率,神奇的彩虹則是因為雨後滿天的霧滴對陽光造成折射和反射,它們都毫無神奇可言。告訴你,我那時非常失望。我寧願生活在蘇東坡的時代,用自己的眼睛去感受七彩世界,去體味那些神奇朦朧的美,不願用邏輯思維把它裂解成冰冷的物理定律。」

他輕輕地笑起來,接著說道:「不過我最終還是犧牲了激情,走上科學研究之路。科學是另一種美,它給人以巨大的理性震撼力。記得二十世紀末的一位科幻作家阿瑟·克拉克提出過一條定律:任何充分發展的技術無疑是魔術。這條定理太精闢了,我非常喜歡,不過更喜歡它的逆定律:上帝的任何神奇魔法,說穿了,不過是一種充分發展的技術,人們終將掌握它。比如說彩虹吧,我們只要背對太陽向天空中噴水,馬上就能復現造物的神奇。噢,我不該對你說這些乏味的話吧,」他開玩笑地說,「少女的絢爛激情是最寶貴的,我不該潑冷水。」

邱風生氣地說:「我不是什麼少女,我已經是大人了 !」

這種對「大人身份」的強求顯然把蕭水寒逗樂了,他開心地笑著。邱風綳著臉,但一會兒就綳不住了,也跟著大笑起來。前邊就是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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