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惡龍

爹並沒聽我的勸說,閑暇時,他仔細擦拭著步槍,還在院子里設了個靶子,練習瞄準。看著那支槍,我心裡總是驚悚不安。如果龍崽不聽我的勸告,惡性再次發作,爹真的會把它的腦袋打爛嗎?

第二天,回龍溝的住戶早早打來電話:昨晚龍崽又在那裡作惡了!爹怒沖沖地提槍就走,我忙追上去,說:「爹,我跟你一塊兒去吧。」爹勉強答應了。我想再喊上黑蛋和英子,看看爹的臉色,沒敢吭聲。

實際上,我跟爹來,是把自己擺到兩難的位置上。如果爹真向龍崽舉起槍,我該怎麼辦?我當然不忍心讓龍崽被打死,可是——它的惡行也著實讓我惱火。回龍溝的駝背二爺領我們看了各家的現場,和我們村一樣,豬羊都被咬死了,但沒吃一口,屍體整整齊齊擺在大門口。正是這一點特別讓人惱火。駝背二爺說:「雖然它是條龍,也是個野物,吃掉個把幾隻豬羊也不算出格。可是它一口不吃,咬死後擺在門口,不明擺著欺負人嘛。我看它一定不是應龍的後代,倒是涇河小龍那樣的孽龍!」

駝背二爺還說,廟祝陳老三這些天也十分反常,上竄下跳的,到處哭喪著臉宣揚:神龍發怒啦,大禍臨頭啦!鬧得烏煙瘴氣的。爹問:「陳老三家的禽畜被糟害沒?」

「這次沒有,不過幾天前就遭害了。那時只他一家。」

爹說:「去陳老三家看看吧。」我們一塊兒去了陳老三家,這是個很大的院子,院里擺著石刻和石坯。陳老三的石匠手藝還頗有點名聲。我一眼就看見屋裡擺著一件未雕完的石龍,上半部雕好了,與真的龍崽一模一樣;身體也大致雕成,只餘下四條腿還在石坯里藏著,旁邊扔著鎚子、鏨子等工具。陳老三不在家,他老伴抱著一個胖小子在院里玩,是他的孫子,娃兒長得很可愛,唇紅齒白,胖嘟嘟的屁股,見人就笑。爹說:「小傢伙長得多福態,是叫小金豆吧。」三嬸說是叫小金豆,乖得很。三嬸小心地問:「村長有啥事?是不是老三犯啥錯了?」爹不客氣地說,「老三家的,你家老三到處造謠,說什麼神龍發怒,大禍臨頭。你告訴他,再胡說八道,我報鄉公安把他抓起來。」

三嬸慌張地說:「村長,他可不是造謠,是真的呀。他晚上愁得睡不著覺,過去從神龍廟回來,總是喜氣洋洋的,現在一回來就愁眉苦臉,有時在院子里雕這座龍像,干著干著就長嘆,流淚。我問他是咋回事,他只是說:大禍臨頭了,大禍臨頭了。村長,你是見過世面的人,想法子解勸解勸他。他一定有難處呀。」

看她的表情不像說謊,這番話弄得我心煩意亂。神龍為什麼要發怒?是什麼大禍?爹和我都不迷信,但心中難免沉甸甸的。出了回龍溝,我對爹說:「爹,要想把這件事弄清楚,我有個主意。」

「你說。」

「你聞見陳老三家有一股臭味沒?就是龍崽……變壞時身上發出的那種味道。這事兒太複雜,以後我再跟你講清楚。反正我猜測,陳老三和龍崽一定有來往,有什麼交易。我想,咱們晚上埋伏在陳老三家,看他有什麼舉動。」

爹想了想,同意了。晚上,爹、我和花臉埋伏在回龍溝的一面山坡上。這個位置既能看到陳老三的大門,又能看到由回龍溝到神龍廟的小路。只要陳老三一出門,我們就能看到他。

爹恢複了當年當連長的勁頭,半蹲在地上,肌肉繃緊,就像是一隻蓄勢待發的豹子,半自動步槍順在他的右手邊,保險已經打開。花臉的精神狀態也與上次埋伏大不相同,前些天它在埋伏現場就像患多動症的孩子,稍不注意就鬧點小紕漏。但今天,不知爹用什麼法術把它調教好了,它精神奕奕,沉著機警,不亞於久經沙場的警犬。

看著爹手邊的自動步槍,我簡直難以相信會走到這一步。想想僅僅三天前我們與龍崽的相處,那真是一段田園牧歌式的美好回憶。假若龍崽真的是……天使與魔鬼的結合體,那我們對世界,對真善美的信心就要大打折扣了!我希望今天埋伏的結果證明龍崽的清白,以前種種都是一場虛驚。

陳老三沒讓我們久等,大約在夜裡11點,門吱扭一聲,他從院里出來,把門虛掩上,向神龍廟方向走去。我們小心地跟在後邊。月光很暗,那個身影晃啊晃啊,消失在夜色中,我們不敢跟得很緊,好在有花臉,它在地上嗅著,非常自信地領著我們前進。

不過,陳老三的背影雖然模煳,也足以讓我得出一個印象:這傢伙已經被恐懼壓垮了。他腰背佝僂,腳步拖得很慢,與前些日子在廟裡那個意態飛揚、美滋滋數鈔票的陳老三實在不可同日而語。陳老三沒走多遠,在一處林邊草地停下,蹲在地上,看來這是他與龍崽約定的見面處。我們在他後面三十米處悄悄埋伏下來。

恰在這時,我踩到一根干枝,啪地一聲脆響,在寂寥的山谷中,這點響聲像打槍一樣驚人。爹迅速扭回頭,瞪我一眼,我大氣不敢出,瞪大眼睛看陳老三。還好,他沒有注意到這邊的動靜,他抱著腦袋,有時用雙手捶著,真有一股求死不得的勁頭。我和爹猜不透是咋回事,疑惑地交換著目光。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的腿蹲麻了,悄悄站起來想倒倒腳。爹掃我一眼,警告我別再弄出動靜。我忽然伸手抓住爹的肩膀——它來了。我不是聽到它來的動靜,而是聞到那股異臭,非常剌鼻的異臭,看來龍崽正處於獸性大發作的時期。花臉自然也聞到了,聳起背毛,一副深仇大恨的樣子。一隻黑影慢慢從黑影中浮出,走路非常輕捷,聽不到一點聲音。它在陳老三身前站定,陳老三這才發現它,渾身一震,忙站起來,又是打躬又是作揖,雜著哀哀的求告聲:

「神龍爺爺……我實在不敢……饒了我吧……」

這是什麼意思?難道陳老三真和「魔鬼」有交易?當我開始提出這一猜測時,還覺得它未免牽強,但看眼前情景,竟然是事實。唯一不同的是,陳老三還在掙扎,還沒有把靈魂完全賣給魔鬼。

龍崽——我真不願相信它就是我們「那個」龍崽,但它的模樣不容我錯認。它惡狠狠地咆哮一聲,開始說話。語速很快,完全不像我們教它說話的樣子。我悲傷地想,原來它在說話這件事上也對我們玩了心機?他倆說的什麼,我們聽不太清,但大致意思是明白的,龍崽是在威脅陳老三快去干某件事,否則就如何如何。

爹看來忍無可忍了,把手電筒給我,用手勢向我示意,只要他下命令,我就立即撳亮電筒照住目標,以幫他瞄準。他雙手端槍,槍托頂在肩膀上,瞄準龍崽。我獃獃地看著,想像著龍崽的身體被子彈穿透,鮮血淋淋……就在這時,陳老三撲通一聲跪下,大聲哭嚎著:

「我不敢哪……你饒了我吧……」

我的血液衝上頭頂,媽的這個陳老三,太給人類丟臉了!但我沒想到,陳老三的哭訴反倒更激起龍崽的獸性,它大吼一聲,向前一撲,按住陳老三的胸脯,然後張開大嘴,露出森森的白牙……

爹低喝一聲:「開燈!」我的手電筒刷地罩住龍崽的身體,電光中看見那熟悉的龍角,大嘴,龍鬚,蜿蜒夭矯的身體。龍崽向我們抬起頭,那雙眼睛不再有溫馨和友愛,而是狠歹歹的寒光。爹扣下板機,一道紅光射過去,龍崽的身體猛一抖,看來肯定擊中了,但沒擊中要害。它敏捷地轉身,向後一躍,轉眼間消失了。

我們跑過去,我心疼地對著夜色大喊:「龍崽,龍崽!」爹惱火地說:「窮喊什麼,你還把它當朋友?」我想爹說得對,就停止喊叫,怏怏地回來。陳老三還仰面躺在地上,面色蒼白如紙,胸前的衣服被撕破,兩眼瓷獃獃地瞪著我們。爹俯下身看看,還好,沒有受傷,爹沒好氣地說:「你瓷瓷獃獃地看什麼?我是村長老賈。陳老三哪陳老三,這半年你為神龍搖旗吶喊,修廟雕像,出了大力。它就這麼感激你?差點給你來個開腸破肚。」

陳老三沒有反應。

「喂,該還陽了,起來吧,對我說說,有什麼大禍要臨頭。」

這句話似乎一下子打開陳老三體內的某個開關,他渾身一震,爬起來哭喊著:「你把神龍得罪了,大禍要臨頭了!」

爹厲聲喝道:「哭什麼,有我呢。我不信什麼神龍強過我的自動步槍。再不行,讓部隊帶火箭彈來!你告訴我到底是咋回事。」

陳老三這會兒簡直把爹當成瘟神,連連後退,像留聲機一樣重複著他的哭訴:「完了,神龍要發怒了,大禍臨頭了!」

他哭訴著,轉身回村,爹喊他也不應。這事弄得我很納悶。神龍(龍崽)到底對他發過什麼威脅?讓他幹什麼而他不敢幹?爹也很納悶,他已經知道龍崽能懂人話,但那畢竟不是親眼所見。而現在,他親眼看見惡龍在同陳老三交談。一條會說人話的龍——莫非它真的是神龍?爹從來都是堅定的無神論者,但他親眼看見的景象弄得他忐忑不寧。

我們折回頭,檢查龍崽逃跑的痕迹。地上有一條血跡(我的心猛然抽緊。不,不能同情它,它是罪有應得呀),血跡進入林木中就難以尋找了,花臉正在前邊嗅著,焦急地等待著命令,爹向它發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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