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善焉惡焉

我們對龍崽那次的情緒轉變印象很深。不久我們就知道,這其實是一個轉折點。此前,在我們同龍崽及龍崽父母的交往中,充滿詩情畫意,純潔透明,其樂融融,一派伊甸園的氣氛。但那晚之後,生活的另一面——陰暗——開始悄悄把一隻爪子伸進來。

那晚我們和龍崽鬧了半夜,都困了,但黑蛋和英子堅決不回家,於是我們就橫七豎八地擠在我的床上,準備眯一會兒。正在這時,龍崽忽然渾身一震,抬起頭,向外傾聽著,隨即刷地一聲竄出去了。花臉著急地叫著,跟著它竄出去,我們三個也一齊跳下床,站在院里向遠處眺望。龍崽幹什麼去了?是不是聽到蛟哥曼姐的召喚?但是按常理它該給我們告別一聲呀。

少頃,花臉怏怏地回來,不知道是沒追上,還是龍崽把它趕回來了。我們沒有多想,回屋睡覺。大約一個小時後,突然聽到花臉憤怒的叫聲。我們都沒睡熟,立即醒了,一齊跳下來,跑到門口。門口的情景讓我們大惑不解,龍崽正蹲在門口,顯然想進來,而花臉卻狂怒地上竄下跳,惡狠狠地吠著,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我喝道:

「花臉你叫什麼!這是龍崽,你最好的朋友呀。」

黑蛋困惑地問:「花臉你怎麼翻臉不認人啦,是不是剛才你們在外面吵架了?」

龍崽尷尬地蹲在門口,進不是退不是。英子忽然扯扯我的胳膊,朝龍崽嗅嗅鼻子。我也聞見了,龍崽身上飄過來相當明顯的異臭。我恍然大悟,難怪花臉不認龍崽。書上說,每種生物都有一種最強勢的感官,它們對外界事物的判定,一般是以強勢感官的信息為準的。比如人的強勢感官是視覺,當你看到一個熟識的相貌,即使這人聲音不像,或者身上有異味,你仍然會毫不猶豫地做出「這是王老三」的判斷。而狗最強勢的感官是嗅覺,它相信嗅覺要遠遠超過相信眼睛。所以,儘管龍崽的模樣一點兒沒變,但它身上這會兒的臭味足以讓花臉判定其為「陌生者」。我笑著罵花臉:

「花臉花臉,別犯傻了,這是龍崽呀,出去解大便,身上沾了點臭味,你就翻臉不認人,真是狗眼看人低。」

花臉也不會沒有一點兒困惑——至少龍崽的相貌是熟悉的呀,但它仍遵從狗的本能,不屈不撓地狂吠著。我想龍崽一定要生氣的,它對這條蠻不講理的狗朋友要勃然大怒了。但很奇怪,龍崽反倒有點理屈的模樣,低聲莽哈一聲,算是告別,轉身向山林跑去。

我們高聲喊它,挽留它,但沒能留住它的腳步。回到院子里我們一齊訓斥花臉,看你,怎麼搞的,把龍崽氣跑啦!龍崽一定不會再理你了,也不會來這兒串門了,都怪你!你還是龍崽最好的朋友呢。花臉委屈地唧唧著,顯然很不服氣。

龍崽走了,黑蛋和英子也回家睡覺。我躺到床上,眼前總是晃動著龍崽的最後一瞥:尷尬,理屈。我想不通這是為什麼。而且,奇怪的是,一種不安的氛圍在我周圍浮動著,我不知道是什麼引起我的不安,但一定有什麼東西。到底是為什麼呢?我突然想起,龍崽身上的臭味很熟悉,我在山路上曾兩次聞到過,第一次是放假回家那天,第二次是和黑蛋英子去黑龍潭那天。而且——那臭味當時還伴隨著一種陰森森的殺氣。

我突然從床上坐起來,感到背後發涼。莫非那晚跟蹤我很久的所謂「猛獸」就是龍崽?那天模模煳煳看到的大腦袋,細長的腰身,和龍崽是很像的。如果真的是它……我在心裡為它辯解著:實際上那個跟蹤者的「兇惡」只是我的想像,它跟我那麼久,並沒向我進攻呀。它也許只是想和我認識,想和我開玩笑吧。

不過我的直覺不相信我自己的辯解,因為那個跟蹤者的敵意是明顯的。我不願相信龍崽就是那個跟蹤者,只是……它身上的臭味是從哪兒來的,為什麼時有時無?

晚上沒睡好,早上我睡得很死,但一個忽高忽低的聲音頑強地擠進我的夢鄉。我強睜開眼睛,聽見是根柱嬸的大嗓門:

「……把我的豬娃咬死了,羊娃咬死了,不吃,擺到大門口,這不是明欺人么,村長得管管。」

娘說:「龍崽他爹到縣裡去了,今兒個能趕回來。不過,你們肯定看錯了,不是龍崽。」

「肯定沒看錯,枝枝椏椏的龍角,長身子,身上發出很怪的臭味……」

「肯定看錯了,龍崽昨晚一直在我家呢,和我家龍崽、黑蛋和英子在一塊兒玩。它是條善龍,仁義著呢,和幾個孩子們玩得可熱乎。龍崽,龍崽!你來告訴你嬸。」

我很勉強地走到她們跟前。我真不願說龍崽的壞話,但我自小沒有學過說謊,何況,根柱嬸的一句話霍霍地扎著我的神經:很怪的臭味。昨天龍崽回來時確實帶著臭味!我低聲說:

「昨晚我、黑蛋和英子確實和龍崽在一塊兒,不過……它在大概4點鐘時出去了一會兒,5點才回來。」

根柱嬸叫起來:「就是這個時辰!不光是我家,好多家的豬娃羊娃都被咬死了,怎麼,你家沒有?」

娘說沒有,我家的畜禽都是好好的。娘說這話時透著理屈,根柱嬸拖長聲音噢了一聲,什麼也沒說,不過這含意深長的一聲足以讓我娘和我臉紅了。

爹不在家,我只好代他去村裡巡查一番。沒錯,幾乎家家都遭了害,豬娃,羊娃,母雞,被咬死的畜禽擺在各家正門口,明擺著是一種挑釁和威脅。根柱伯原是神龍的虔誠信徒,這會兒也免不了有一些腹誹。他吭吭吃吃地說:

「神龍想吃一兩隻活物也沒啥,過去給神龍上貢,都是豬羊三牲呢。可它幹嘛……龍崽,聽說你和神龍最熟,能不能問問神龍,是不是咱村裡誰得罪它啦?是不是嫌咱們的貢品太薄?」

我只有苦笑,沒法子回答。訪遍全村,只有我家、黑蛋和英子家沒有遭害,而各家的描述是絕對一致的:肯定是龍,不是豹子山豬什麼的,有四五家親眼見到它作案,其它人也都聞見了它留下的異臭。對龍崽的態度不一,年輕人氣憤地說:這條神龍太不識抬舉,好吃好喝地供著它,它還來糟害人,惹老子惱了就一刀捅……常常是家裡的老人趕過來制止,說:可不能對仙家胡說八道,咱們得揣摸揣摸,是不是咱們的貢品不合神龍的意?

巡視完,我把黑蛋和英子叫到村邊,三個人都面色陰沉,心裡疑惑不定。從這些天和龍崽的交往看,它絕不是一個心地殘忍的傢伙,但昨晚它的行為又如何解釋?至於這些事是否是它乾的——這一點不用懷疑了。別說眾人的舉證,就憑昨晚它的異常,也可推證個八八九九。

英子的大眼睛中滿是淚水:「我不信,我不信,就是不信。龍崽多善良啊,它還舔過我的臉呢。」

我難過地說:「我也不願相信啊,可事實就在眼前。也許,咱們把龍崽看得太理想化了。它再聰明善良,說到底也是一隻食肉動物。食肉動物總有一點兒獸性。你想,熊貓多馴服可愛,但昨天的報上說,有一名記者進到熊貓館裡,惹它發怒,一爪子把記者的雞雞給抓掉了。」

黑蛋說:「它身上的臭味從哪兒來的?咱們和它玩時,被它舔時,從沒聞見它的臭味。」

我說:「你不是說,那是它大便後沾上的臭味嘛。」

黑蛋不好意思地說:「我那是信口開河,不為準的。」他皺著眉頭思索著,忽然說,「我知道了,我猜到答案啦。」

我倆洗耳恭聽,看他這回有什麼高見。黑蛋的理論蠻複雜的,好容易才把意思說請。他說,龍崽作為一種人造生物,一定有特殊之處。可能它身上有一個暗藏的開關,一旦這個開關被觸動,它體內的獸性就會復活,作為副產物,它身上就要發出一種臭氣。這時它就會遠離人群,大肆殺戳,發泄它的獸性。然後它會恢複原狀,回到主人這裡。所以,龍崽身上有臭氣時,它總是在躲著咱們,你們說是不是?

這個理論自然很牽強,但也是目前能勉強說通的唯一解釋。特別是,黑蛋還舉出一條有力的佐證,他神秘地說:「按我的猜想,蛟哥和曼姐一定知道這一點,不過他們一直瞞著我們。不要忘了,有一天晚上咱們曾看過一男一女兩個神秘人物,聽見咱們喊叫後慌忙躲入林中。當時,那兒就有一股異臭。」

我們都悚然回憶起這件事。這兩人當然就是蛟哥和曼姐,這是不用懷疑的。不過,和兩人相識後,由於兩人的明朗性格,我們已經有意無意埋掉了那一段記憶。經黑蛋提醒,我們覺得當時兩人的行跡確實可疑。也許那時他們是在尋找獸性發作的龍崽,也許那時龍崽正滿嘴鮮血,渾身異臭,四周躺滿小動物的屍體……

英子說:「咱們快去找蛟哥和曼姐,讓他們把龍崽的瘋病治好。龍崽是個好崽崽,只要把瘋病治好,它還會像過去那樣善良可愛。對不對?」

我遲疑地說:「再說吧,咱們想想再說吧。」經過這檔事,我知道蛟哥和曼姐並沒有對我們推心置腹,沒有對我們完全透明,誰知道他們是否還藏著別的什麼秘密?

爹回來了,還沒有到家,耳朵里就灌滿了龍崽的劣跡。他氣哼哼地進門,和娘唧咕一會兒,喊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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