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傳說復活

學校放暑假了,我離開龍口鎮中學,趕到鎮頭的路口等長途汽車。我家老龍背村離這兒有50多里,只有20里路能通汽車,其餘30多里是山間便道,如果步行需3個多小時。現在是下午4點半,再不來車就不趕趟了,我立在路口,焦急地望著班車來的方向。一輛東風五平柴(五噸平頭柴油發動機汽車)從我面前開過,剎車燈忽然亮了,汽車緩緩靠在路邊,司機打開車門,半伸出身子喊道:

「是龍崽不?快過來!」

我喜孜孜地跑過去,看看司機,不認識。司機鼻子里哼一聲:「不認得啦?小娃崽的記性還不如老傢伙呢。我是你何叔,你爹的同鄉兼戰友,複員後我到你家去過一次,知道你在龍口鎮上學。你家有一條狗叫花臉,對不?」

我想起來了,不好意思地搓著後腦勺。何叔說:「你是要回家吧,快上車,我能捎你20里。」

我上了車,汽車順著盤山公路開行。何叔問:「你爹咋不來接你?」

「他說明天用小四輪往鎮里送貨,順便來接我,我不想等。」

何叔擔心地說:「下了車還有30里山路呢,到家之前天就黑定了,摸黑趕山路太危險。」

我大大咧咧地說:「沒事。這段路我走過十幾遍了,閉著眼也能摸回去。」

「我知道你們那兒山深,野物多。」

「對,常有豹子出沒。不要緊,豹子從不上公路的。」

何叔咕噥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暈膽大,跟你爹一個樣。」

老龍背村位於八百里雲夢山的主峰潛龍山的半山坡上。那裡山高林密,澗深水急,雲團經常飄浮在村莊的下邊,霧靄籠罩著深澗。老龍背村其實算不上一個村子,幾十戶人家散布在一條幾十里長的山溝里,從溝頭到溝尾,得爬一天的山路。這裡交通極為不便,過去,村人出一趟山,簡直是驚天動地的大事。後來我爹複員當了村長,領著全村人苦幹兩年,修了一條盤山便道,路很窄,勉強能通個小四輪拖拉機,還不能錯車,如果對面來了車,其中一輛只能退到寬敞處候著,所以在這條路上開車,司機得伸著脖子向遠處看。即使如此,也是老龍背開天闢地以來的第一件大事了。我告訴何叔,我爹去年辦了個竹編廠,規模很小,主要還是因為運輸不便,小四輪一次只能拉一二十件竹編傢具運往山外。我爹正在籌集資金,準備把路面拓寬,讓大汽車能開到村頭。

何叔使勁搖頭:「千萬別開公路,別辦工廠,那樣會把風景糟蹋了。潛龍山是個世外桃源,風景美極了,特別是黑龍潭、龍吸水那一帶,你爹帶我去玩過,我去了一次就念念不忘。照我說,你們應該辦旅遊,讓城裡人和外國大鼻子去遊玩,保證賺大錢。你們長年住在深山裡的人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那些城裡人一輩子住在水泥籠子里,你不知道他們多喜歡這野山野水!回去把我的意見告訴你爹。」

我笑著說:「何叔叔很有現代頭腦哩。」

何叔笑了,問我:「你知道不?咱們現在走的這條盤山公路原來就要走你們村的,山裡人迷信,聽說要在老龍背修公路,跑到鎮里鬧,說是把龍脈挖斷就壞了那兒的風水,硬是逼得公路改了向。」

不是聽何叔說,我還真不知道這檔子事哩。我問:「那是我爹當村長之前的事吧。」

「對。不過說不定山裡人的迷信反倒歪打正著,為你們保留了一塊風水寶地,一塊旅遊資源。」他認真地囑咐著:「記著把我的意見告訴你爹,這是正經事!」

我鄭重地答應了。說話間到了進山的路口,何叔把車停在路邊,看看天色,擔心地說:「已經5點了,你肯定得摸黑。要不先到我家?我家離這兒有40里,明天我找順車把你捎過來。行不?」不管他怎麼勸,我只是笑著搖頭。何叔見勸不動我,就從工具箱里抽出一根撬杠,「帶上它,萬一碰見野物用它防身。」

我謝過何叔,帶上鐵棒,跳下車,整整書包,向山上爬去。

何叔說得真對,這兒的風景百看不厭。一條小路曲曲彎彎傍著山崖伸展,左邊是一道深澗,一線白水在石縫中跳蕩,時時形成一道瀑布和一個跌水坑。山坡上儘是千年古樹,有花栗木、樟樹、羅漢松、竹林,匯成一片蠻勇強悍的濃綠。向上看,霧靄從半山腰升起,在林木間悄悄遊盪,山峰的上半部被遮在雲霧中,時隱時現。太陽慢慢地沉入山後了,月亮已經爬上天空。今天月色很好,算算是陰曆十二三吧。山巒林木浸泡在銀光中,就像是電影中的仙景。不過山崖太陡,峭壁常常遮住月光,腳下的山路剛剛沐浴在銀色中,轉眼又沒入陰影。深澗中更是難得被照到,澗水沉在黑暗中,只餘下嘩嘩的聲響。

我在山路上走了兩個小時,沒碰見一個人。夜色已經很重,山林一片寂靜,只有草蟲唧唧地唱著,時而有一隻夜鳥被我驚動,咕哇咕哇地叫著,撲著翅膀飛起來,沒入幽暗的林中。走到一個大漫坡前,我停下來,猶豫一會兒。這兒離我家有十幾里路,順公路走還得一個多小時。不過要是從林子里斜插過去,能省一半路。這條林中小路我倒是很熟的,不過——畢竟這會兒天已經黑了,這裡還常有豹子出沒。前兩年我爹領人修路時,它們都被嚇跑了。這兩年它們似乎知道鄉親們要保護野生動物,又大模大樣地回來,甚至白天也能見到它們的身影。

我猶豫一會兒,心一橫,向林中插過去。從小在山裡長大,什麼野物沒見過?再說手裡還有這件武器,就是碰上老虎也能招架幾個回合。我給自己壯著膽,小心地辨認著小路的痕迹,急急地走著。一邊攥緊鐵棒,警惕地豎著耳朵。說不緊張是假的,後背的衣服很快被汗溻濕了,一半是因為走路,一半是緊張。

這兒全是兩抱粗的巨樹,林木藤羅越來越密,月光幾乎見不到了。忽然,我覺得後背發涼,直覺中有一雙眼睛在死死地盯著我。我停下來,向後面搜索,沒有看到什麼眼睛。但我分明感到一種……殺氣。沒錯,是殺氣,周圍的空氣變得異樣,草蟲的叫聲全都停止了,靜得磣人。還有……我使勁嗅嗅鼻子,聞到一股異樣的臭味。我跟爹掏過狼窩,知道食肉動物身上常有薰鼻子的騷臭味兒。不過今天的味道不像那種騷臭,比那更難聞,帶點膩人的甜味,令人作嘔。

我不覺毛骨悚然。莫不成今天真要和什麼惡獸打一場遭遇戰?我努力鎮靜自己,爹說過,碰上野物不要怕,不要轉身就跑,要在氣勢上壓倒它。我轉過身,不慌不忙地繼續走,同時繃緊全身的肌肉。

在我的感覺中,那雙眼睛還在緊緊地盯著我,異臭味兒也一直在我身後追隨,時而淡了,時而變得濃烈。在死一般的寂靜中,我聽到極輕微的聲響。我走,聲響跟著我走;我停,聲響也停下來。我猛然轉身,瞥見林木深處確實有一雙綠熒熒的眼睛!

我頓時出一身冷汗,腿肚微微發抖。我盯著那兩點綠光,它也一眨不眨地盯著我,目光殘忍冷厲。它肯定知道我看見了它,所以用目光同我較量著。異臭味兒緩緩地飄過來,把我整個罩入其中。黑暗中看不清它的身形,不知道它是什麼野獸。

僵持一會兒,我想,是禍躲不過,今天豁出去了!便轉過身照常前行,一邊攥緊鐵棒,斜睨著身後的兩點綠光。綠光跟著我遊動,伴著極輕微的沙沙聲。這片山裡沒老虎,我估計它是頭豹子,否則腳步聲不會這麼輕盈。

又走了20分鐘。這20分鐘對我真像一場夢魘。陰森森的綠光始終跟著我,不遠也不近,就像是一個幽靈,異臭味兒一直在我前後飄蕩。走著走著,周圍的林木漸漸稀疏,離家越來越近,我的膽子也越來越大。瞅它的表現,這傢伙肯定不敢貿然向人發起進攻,它也怕著我呢。看來,它今天甭想拿我做美餐了。

轉過山背就是我家。忽然我發現身後的壓力消失了,就像它的出現一樣突然。我轉過身,看到一個身影向後一閃,沒入黑暗中。只是短促的一瞥,沒看清它的形狀,隱約覺得它的腦袋很大,身體又細又長,似乎比非洲獵豹還要細長,動作異常輕捷。它消失了,異臭味兒也慢慢飄散,草蟲們唧唧地歡唱起來。

我揩把冷汗,覺得攥鐵棒的手心汗津津的。雖然緊張,我仍不禁暗自得意。不管怎麼說,在今天的生死關頭,我沒有裝熊,沒有拉稀,算得上臨危不懼吧。

獵狗花臉聽到動靜,早早吠叫起來。我跑過去,叱道:「花臉,叫什麼叫!是我回來了。」花臉立即停止吠叫,歡天喜地地唧唧著。我撥開院門,它立即撲過來,拽褲腳,舔手背,親熱得不知怎麼才是個好。爹娘驚喜地迎出來,娘嚷著:

「不是說好明天去接你嘛,咋摸黑趕回來啦。手裡拎的啥?」

我說:「爹的戰友何叔把我捎了20里,剩下這30里山路我步行趕回來,小意思。剛才我抄近路回來,還碰見一隻老豹子呢,多虧何叔送我的這根鐵棒壯膽。」

娘吃驚地問:「你跟豹子干仗啦?」

「沒有。它一直遠遠跟著我,到林邊才停下。其實是不是豹子我也沒看清,身架不小,一身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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