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樸重哲的追悼會是兩天後舉行的。弔唁廳里排滿了花圈和挽幛,憲雲和元元臂帶黑紗,站在入口處向來賓致謝。元元的大眼睛裡平時總是盛著笑意,今天蒙上了一層憂傷的薄霧。孔教授柱著手杖,穿一身黑色西服,面色冷漠地立在後排,妻子攙著他的手臂。

生命科學院、音樂學院的同事陸續走進來,默默地站在弔唁廳里。張平也來了,他有意站在孔教授對面,雙手抱胸,冷冷地盯著他。他是想向他施加壓力,但老人不為所動。

118歲的陳若愚老人代替生命科學院致了悼詞,他在輪椅中蒼涼地說:

「樸重哲先生才華橫溢,曾是國際生物學界矚目的新秀,我們曾期望21世紀的最大秘密在他手裡破譯。二十多年來他苦苦探索,已經取得了一些突破,可惜英年早逝。為了破譯這個秘密,我們已損折了一代一代的俊彥。但不管成功與否,他們都是人類的英雄。」

老人的輪椅推下來後,孔教授神情冷漠地走近麥克風:

「我不是作為死者的岳父,而是作為他的同事來致悼詞。人們都說科學家最幸福,他們離上帝最近,他們能最先得知上帝的秘密。實際上,科學家只是上帝的工具,上帝借他們之手打開一個個潘多拉魔盒,至於盒內是希望還是災難,開盒者是無法事先知道的。謝謝大家的光臨。」

來賓們對他的悼詞感到奇怪,人群中有竊竊私語聲。孔教授鞠躬後走下講台,與輪椅中的老院長緊緊握手,只有他們兩個人能深深理解對方。

樸重哲安靜地躺在水晶棺里,他的面部作過美容,臉色紅潤,面容安祥,只有緊閉的嘴角透露出一點死亡的陰森。憲雲沒有嚎啕大哭,她痛苦地凝視一會兒,在心中重複了對丈夫的誓言,便拉著小元元離開水晶棺。

張平在門口站著,看見元元媽扶著丈夫走過來,他迎上去彬彬有禮地說:

「孔先生能否留步?我想再問幾個小問題。今天聽了眾人的悼詞,我才知道朴先生的不幸去世是科學界多麼沉重的損失,希望能早日捉住兇手,以告慰朴先生在天之靈。我想,孔先生一定會樂意配合我們捉住兇手的,是嗎?」

孔教授冷冷地眯起眼睛:「樂意效勞。」

元元一直在觀察著父親,這時他急速地趴在姐姐耳邊說:

「姐姐,我現在就要回家,我有急事,非常要緊的急事。」

憲雲擔心地看看父親,想留在這兒陪著。她奇怪地問元元:「什麼事?」元元不回答,只是哀求地看著姐姐。憲雲不忍心迕逆他的願望,說:「好吧。」

元元高興地笑了。

姐弟兩人拉著手從人群中穿過,孔教授正在應付張平的糾纏,沒有看到這個情形。元元急急地走出廳門,拉姐姐坐上一輛白色寶馬車,汽車輕捷地起動,消失在公路上。

他們沒注意到還有一雙銳利的眼睛始終在盯著他們。衰老的陳院長把輪椅搖向門口,看著汽車駛出大門,他沒有猶豫,立即取出手機撥通。

孔教授忽然發現元元和憲雲已從大廳里消失,他昂起頭搜索一遍後,立即轉身向外走,甚至沒有和張平告辭一聲。張平很吃驚,情急之中想伸手阻攔,老教授暴怒地舉起手杖抽他。張平急忙跳到一旁。教授沒有理他,急急地走了。

屋裡人都為孔教授的粗暴無禮感到震驚,連憲雲媽也驚呆了。張平憤怒地盯著他的背影,猶豫片刻後拔腳欲追,正在這時,陳院長的輪椅搖過來,默然交給他一部無線可視電話,張平迷惑地看看屏幕:

「是署長?」他吃驚地看看老人,老人示意他聽署長的命令。屏幕上警察署長嚴歷地說:

「立即全力協助孔教授控制住元元,我將動用所有手段協助你,隨時與我聯絡。執行命令吧。」

這個急轉直下的變化使張平大吃一驚。他正在追查的嫌犯,片刻之間變成了他必須聽命的上級,他在感情上無法適應這種劇變。他看看老人,老人仍在無聲地催促著。他沒有再猶豫,果斷地說:

「是,署長。」

北京街頭高樓林立,無盡的車流滾滾向前,透出現代都市的喧囂和緊張感。憲雲在駕車,元元坐在她後邊,不時扭頭看看身後,他要甩掉父親去干一件大事,那是生命之歌賦予他的重責。

在一個街口,憲雲準備轉彎時,元元拉住了方向盤:

「姐姐,不要回家,我要到媽媽的音樂學院去。」

憲雲看看他,沒有追問,把汽車拐到去音樂學院的路上。在幾公里外,孔教授駕著汽車緊緊追趕,車內監視儀上一個小紅點指示著元元的行蹤。他動作敏捷,似乎沒有了衰老之態。他飛快地越過一輛又一輛汽車,到了十字街口,他在紅燈剛亮的瞬間唰地竄過去,那些正常行駛的汽車趕緊吱吱地剎住車。

憲雲好容易擺脫了汽車洪流的包圍,把車停在中央音樂學院的門口。學院主樓是一座超現代化的建築,象一座巍峨的豎琴插入天空,虹彩玻璃的外牆自動變換著夢幻般的色彩。演奏大廳在一樓,門鎖著。元元輕易地捅開了門鎖,拉著憲雲姐衝進去。

憲雲很熟悉這兒,光亮的地板、橢園形的屋頂,幾十座鋼琴斜排成雁陣。元元急迫而有條不紊地安排著:

「姐姐,打開鋼琴,把凳加高。我去打開電腦,這裡也是先進的沃爾夫級電腦,有錄音和自動記譜功能。」

憲雲迷惑地看著弟弟,他一舉一動都顯示著他的成熟,這種成熟來得太快了,使她微微覺得不安,她輕聲問:

「你急急忙忙出來,就是為彈鋼琴?」

元元簡捷地說:「是朴哥哥教我的。」他邊說邊打開電腦,聯通國際網路。

憲雲恍然悟到,元元的舉動恐怕與丈夫的臨終囑託有關。她忙按照元元的安排準備妥當,把元元抱上琴凳。

元元望著黑白分明的琴鍵,略略穩定了一下情緒。他知道爸爸馬上就要追來,而且,只要願意,爸爸可以讓全世界的警察來追尋他。他要在這短暫的時間內把生命之歌輸到全世界的電腦中去,到那時,機器人種族就會在須臾間遍布全世界。為什麼這麼做?他甚至毋須考慮。因為,當朴哥哥輸入的生命之歌逐漸滲入他的機體、滲入他的每一個細胞時,他已經自然地具有了「保存自己,延續種族」的願望。

憲雲看見元元弟弟靜默了片刻,突然間樂聲象山洪爆發,象狂飈突起。他十指翻飛,彈得導常快速,就象用幾倍速播放的唱盤音樂。憲雲甚至來不及辨認它的旋律,只是隱隱覺得似曾相識。

元元身子前仰後合,神情亢奮,憲雲迷惑地看著他。被丈夫輸入生存慾望的元元似乎已不可辨認了!正在這時,忽然一陣急驟的噼啪聲!那台昂貴的沃爾夫電腦被激光槍掃得四分五裂,孔教授已殺氣騰騰地闖進屋內,激光槍正對著元元的眉心!

憲雲驚叫一聲,象獵豹一樣撲過去,把元元掩在身後,她悲憤地面對父親的槍口:

「爸爸,你究竟為什麼這樣仇恨元元?他是你的創造,也是你的兒子!你要開槍的話,就先把我打死!難道……」她把另一句話留在舌尖:「難道你害了重哲還不滿足?」

元元媽隨後衝進大廳,她也驚叫一聲向丈夫撲過去:

「昭仁,你瘋了?!你怎麼忍心向元元開槍!快把槍放下!」

張平也隨後衝進大廳,在最初的剎那,他幾乎撲上去把孔教授的手槍奪下來。然後他才意識到,自己的任務恰恰是協助孔教授來制服元元。但是,上級的命令,他心中對元元的喜愛,對老人先入為主的敵意,這三者激烈衝突著。素以精明果斷著稱的張平竟然猶豫著,不知道如何措手。

老人粗暴地推開妻子,厲聲命令:

「雲兒起來!」

憲雲知道父親已不可理喻,她悲哀地攏一攏頭髮,把元元護得更緊。老人的槍口微微顫動,臉部肌肉在微徽痙孿。

難道他忍心向元元開槍嗎?四十年來,除了陳若愚老人外,他沒有向任何人,包括妻子、女兒,透露一個最大的秘密:他比重哲早40年破譯了生命之歌密碼,並已把它輸入到元元的體內。元元心智的迅速發展令人目眩,更令人震驚的是,5歲的元元已在人格上開始異化於人類。實際上,當他聽見5歲的元元說「我不讓機器人死」的時候,就知道他所創造的生命已經難以控制,他勢必威脅人類的領導地位。

從那天起,他就決心銷毀元元,從此埋葬自己的發明。但元元已不是機器,他是「人」,是自己5歲的兒子,天真活潑、嬌憨可愛,他怎忍心向他開槍呢?

他咬著牙再次命令:「雲兒閃開!」

元元臉色蒼白,勇敢地直視著父親,在這一瞬間,他徹底長大成人了。他長笑一聲,調動了身體內所有潛能,發出一聲長嘯。隨著尖銳的嘯聲,大廳內二十台鋼琴同時轟響,電線起火,電腦終端屏幕一個個爆炸開來。人們稍一楞神,元元已脫開姐姐的抱持,以閃電般的速度向後牆跑過去,迅即消失了,只在牆上留下一個人形的孔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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