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劉晶熟練地開著尤尼莫克,這匹托馬斯百般寵愛的駿馬。她一隻手搭在方向盤上,不時扭回頭同憲雲談話。非州的烈日把她曬脫了皮,露出白白的一個小鼻尖,顯得十分滑稽。嘴唇也乾裂了,她帶來的法國唇膏早就扔到雜物箱里。

旱魔仍在肆虐,這個湖泊只剩下最後一個水坑,到處是角馬、盤角羚、斑馬甚至幼獅、幼豹的骨架。只有專食死屍的禿鷲反常地昌盛。它們黑鴉鴉地飛來,在地上傲慢地踱步,又黑鴉鴉地飛走。當然,它們的死亡不過是比其它動物稍為滯後而已。

那片僅存的水窪里密密麻麻儘是野鴨。這是它們的繁殖季節。千萬年留下來的本能使它們選擇了這個時候孵育,因為小鴨一出生就能趕上食物豐富的雨季。但今年它們卻陷入了絕境。成群的幼鴨在地上蹣跚,饑渴已使它們很虛弱了,它們凄慘地低聲鳴叫著。成年野鴨則儘力拍動著疲憊的翅膀,徒勞地為兒女尋找食物。

尤尼莫克繞著這些瀕死的野鴨緩緩緩開動,憲雲默默地拍攝著。儘管她已見慣了動物界的生生死死,但這種絕對無望的集體死亡,仍使她心頭沉重如鐵。

忽然有幾隻成年野鴨飛上天空,盤旋悲鳴,然後它們毅然向東南方飛走了。這像是一聲號令,頃刻之間成年野鴨全部衝上天空,黑鴉鴉地一片,它們的悲鳴匯成震耳的噪雜。片刻之後,鴨群都向遠方飛去,很快消失不見。

憲雲緊張地拍下了這些鏡頭,她喃喃地說:

「偉大的母親,為了延續種族,它們竟然有勇氣捨棄母愛。」

窪地里只剩下弱小無助的幼雛。它們驚惶地鳴叫著,象無頭蒼繩一樣四處亂撞,尋找著自己的父母。劉晶低聲說:

「太可憐了。」

她沒有回頭,但憲雲瞥見她眼角亮晶晶的。在長時間的混亂之後,忽然一隻小鴨從鴨群里衝出來,拍著翅膀徑直往前走。鴨群略微猶豫一會兒,都緊緊地追隨上來。

於是,千萬隻幼鴨開始了悲壯的死亡大進軍。它們並不知道前方更為嚴酷——那兒甚至沒有這片混濁的湖水,但求生的本能使它們孤注一擲地朝前走,而第一隻小鴨無形中成了它們的領袖。憲雲被這種宏大的悲壯深深震撼了,她聲音沙啞地說:

「快追上,但不要驚動它們。給老托馬斯打電話,讓他快來,這是個很難得的場面。」

等托馬斯駕著另一輛越野車風風火火趕來時,幼鴨已在乾旱焦裂的草原上走了幾公里,它們顯然已經筋疲力盡。只是被龐大的群體氣勢所激發出的求生慾望支撐著,才沒有倒下。老托馬斯的身邊是那位馬塞族黑人,很遠就聽見了他在尖聲喊叫,等越野車吱吱嘎嘎剎住,托馬斯跳下車,指著天空喊:

「看!積雨雲!」

果然,天邊已悄悄爬上一堆烏雲。憲雲不相信它能下雨,所謂旱天雨難下,在此之前已有幾次類似情況,但烏雲隨即被乾熱的信風吹散。不過她很快就知道,這個黑人的直覺是正確的。幾乎在片刻之間,濃重的黑雲忽拉拉扯滿了天空。鴨群感受到天邊吹來的第一股涼風,它們遲疑著停下來,伸長脖頸觀望著。

一道極其明亮的閃電,片刻之後,一聲炸雷在頭頂炸響。幾百道閃電此起彼伏,從雲底直插到地上,分割著天和地,又連結著天和地,重現了地球誕生初期那種壯觀的景象。有一道閃電點燃了一棵波巴布巨樹,它立即變成一個巨大的火炬,火焰在草地上飛速向四周蔓延。

在連綿不斷的雷聲中,憲雲焦急地高喊一聲:

「托馬斯先生,火!」

她知道,在這焦干焦乾的草原上,大火是極其猖狂的,甚至汽車都難於逃脫。幼鴨群獃獃地望著天邊的紅光,它們也本能地知道這是死神在逞威。托馬斯焦急地喝道:「快上車!」但沒等汽車啟動,一陣狂風卷著豆大的雨滴唿嘯而至。很快,億萬條雨柱自天而瀉,澆滅了草原大火,把世界淹沒在狂暴的雨聲之中。

黑人導遊在暴雨中瘋狂地扭動著身子,兩手向天,唱著一支歌,旋律扭曲跳蕩,如同那隻虯曲眩目的閃電。幼鴨群嘎嘎叫著,歡快地拍著翅膀在雨地里疾走。許多動物忽然從地下冒出來,響密列在雨中翩翩起舞;斑馬亢奮地跑著;獅子悠閑地在雨中漫步,友好地看著它的獵物;幾十隻狂喜的羚羊不停地縱跳,動作輕盈舒展,在電光中划出一個個優美的弧線。

幾個小時後,嫩草已從土中鑽出來,一朵朵野花也冒出來,甚至用肉眼都能看出它們在緩慢地膨脹。四個人都不停地大笑著,儘力抓拍這些珍貴的鏡頭。他們就和那些絕處逢生的動物們一樣渾身洋溢著喜悅。

清晨,他們才回到營房,雖然已精疲力盡,憲雲仍拖著腳步給媽媽發了份傳真。

三天後,憲雲拎著一隻皮箱向托馬斯先生告別:

「托馬斯先生,拍攝已經完成,我就先走一步了。」

托馬斯笑哈哈地說:「你走吧,這次拍攝非常成功。我準備儘快完成剪輯製作,送給你丈夫第一個觀看。」

憲雲莞爾一笑:「謝謝。」

「劉晶呢?她也回去嗎?」

「嗯,她要和我媽媽為這部紀錄片譜寫主題曲。看過這麼多的生生死死,我想她一定能寫出一首感人的樂曲。」

「我也相信,何況還有卓教授呢。再見。」

「再見。」

三個小時後,一架波音797飛機從內羅畢機場唿嘯升空。機艙內旅客不多,不少人到後排空位上休息去了。劉晶也到後邊找了幾個空座位,幾分鐘後就睡熟了,這些天她確實累得可以。

憲雲獨自坐在舷窗前,盯著飛機的襟翼在氣流中微微抖動。襯著蔚藍凈潔的天空,雲層白得十分耀眼。她慢慢把思維從這幾天的亢奮中抽出來,思緒開始飛向家中,她為重哲的成功高興,又為那份傳真中的陰鬱暗流而擔心。爸爸為什麼反對重哲公布成果?這是完全違反情理的。她知道37年來元元已成了爸爸心靈上不愈的傷口,成了他失敗的象徵,所以老人的乖張易怒,心理灰暗,和這個病根密不可分。

但是,爸爸真的討厭元元嗎?從八九歲起憲雲就經常發現,爸爸常常從書房窗帘的縫中偷偷看元元玩耍。他的目光中有道不盡的痛苦,也有無言的慈愛……那時,憲雲覺得「大人」真是世界上最神秘最奇怪最不可理解的生物,即使現在,雖然她早成大人了,她仍然不能理解父親那些繁雜怪誕的感情脈絡。

一個黑人空姐走過來,俯下身子輕聲問:

「你是孔憲雲女士吧。」

憲雲微笑點頭,空姐高興地說:

「你好,你和托馬斯先生拍攝的野生動物系列片,我們從小都愛看。現在就播映一部,表示對你的歡迎。」

「謝謝。」

幾分鐘後,機艙正前方的屏幕上出現了透明澄徹的大洋。從粗獷蠻荒的非州出來,乍一看到碧藍的海水,令人耳目一新。這是她最早的一部片子,是拍攝南太平洋海洋生物的。劉晶不知什麼時候醒了,她打著哈欠偎到憲雲姐姐身邊,一看到屏幕上的鏡頭,立時眼睛發亮,聚精會神地看起來。

屏幕上幾條鯊魚在遨遊,舉止帶著帝王般的尊嚴。它偶爾張開巨口,兩排寒光閃閃的利齒令人心驚膽戰。憲雲告訴劉晶:

「這是一種性情兇殘的魚類,它的生存搏鬥從母腹中就開始了。鯊魚是胎生的,強壯的兄長在母腹中就開始嚙食弱小的弟妹,我親眼見過生下來就殘缺不全的小鯊魚。」

劉晶打了個寒顫,兩眼晶亮地問:

「真的?太殘忍了。」

「嗯,不過,在上帝的道德準則中無所謂殘忍和仁慈。只要能成功地延續種族,它的行為規範就是正確的。恰恰鯊魚就是一個很成功的種族,它們非常強悍,幾乎從不生病,受傷的鯊魚拖著腸子在水中遊動也從不發炎。科學家中從它身上提取出一種藥物鯊烯,可以使人的傷口快速癒合。有人甚至說,鯊魚是一種外星球生物呢。」

劉晶笑問:「是真的嗎?」

「當然是胡說八道。喂,你看,」鏡頭對準了海底一種奇特的生物,半透明的肉足頂著橢園形的貝體,恰如一棵豆芽。

「這是什麼?豆芽嗎?」劉晶笑問。

「對,它就叫海豆芽,是一種舌形貝。別小看它,它已經在地球上成功地存活了4.5億年,而其它種族大多在幾百萬、幾千萬年間就已經消亡了。你想,4.5億年啊,真是不可思議的漫長,我想即使人類恐怕也延續不了4.5億年。」她開玩笑地說。

空姐過來為她們送上飲料,憲雲嫣然一笑,合掌向空姐致謝,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劉晶忽然悟到了憲雲的美貌,渾然天成,雍容華貴,她由衷地讚歎道:

「憲雲姐姐,我才發現你是這樣漂亮,就和卓教授一樣。我們班同學們常常暗地裡說,卓教授身上有一種特別高貴沉靜的氣質。憲雲姐姐,你和卓媽媽年輕時一定更美貌!」

憲雲的臉龐微微發紅,她笑罵道:「你個小鬼,胡說些什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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