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把妻子送走後,這已是第11天了。在這些天里,樸重哲和助手把有關資料、計算框架、邊界假設等全部細心地複核了一遍,輸到電腦內。然後,沃爾夫開始了緊張的計算。主電腦室只能聽到電腦內沉重的吱吱聲,指示燈不停地閃著綠光。謝爾蓋和田島十分焦灼,幾乎到了神經崩斷的邊緣。

幾年來的苦心研究估計今天就要判分曉了,樸重哲努力保持著自己的平靜,妻子在青島海邊的話他一直銘記在心。終於,主電腦停止了計算,沃爾夫的電腦合成面孔出現在屏幕上。它好像被繁重的計算弄得疲憊不堪。與沃爾夫視線接觸後,樸重哲的心猛然下沉了,他已經知道了結果。

「很遺憾,各位先生,」沃爾夫聲音低沉地說:「計算值仍然是發散的,沒有得到明確的結果。」它略停一會兒,又說:

「不要灰心,朴先生。在最近的十幾次計算中,我有一個強烈的感覺:十幾種不同的計算框架都圍繞著一個共同的不可知的中心,很可能這說明你們目前選取的計算方向大體是正確的。」

樸重哲勉強笑道:「謝謝你,沃爾夫,你辛苦了。」

沃爾夫開玩笑地說:「電腦不知疲倦,我的主人。」

它的合成面孔從屏幕上隱去,樸重哲回頭對同事們笑道:

「收拾殘局,準備下一輪衝刺吧,不要灰心。這是上帝最後的秘密,一旦被我們竊到,我們就會和他老人家平起平坐了,你想他會甘心服輸嗎?沒關係,只要鍥而不捨,總有一天,我們會在伊甸園的後院牆上扒出一個洞。」

但這些玩笑顯然沒沖淡失敗的挫折感。田島等幾個都神色黯然,他們收拾了房間,關閉電腦的電源後默默地走了。

晚上重哲沒有吃飯,他到餐廳簡單交待了一句:

「爸媽你們吃吧,我不餓。」就扭頭走了。媽媽正想喚他回來,孔教授冷淡地說:

「不必喊他。他的理論又失敗了,第140次失敗。」

他的語調簡直象巫師的宣判。元元媽看看他,沒再說話,三人沉默地吃過晚飯。元元也很識趣地沉默著,只是用眼睛骨碌碌地看看爸爸,又看看媽媽。

重哲換上一套韓國民族服,獨自來到鋼琴室。他掀開鋼琴蓋,順手彈出一串旋律。這是岳母的一篇作品,「母愛與死亡」,很有名的。他靜下心,把這首樂曲彈完。

然後他停下來,仰著臉,沉靜地看著窗外。夜空深邃,億萬星體正在走著自己的生命之路,從主序星到白矮星或紅巨星,這是長達數十億年的漫長道路;甚至宇宙本身也有它的誕生和死亡,它從大爆炸中誕生,又歸於死亡的黑洞。他想起兩人初結識時憲雲告訴過他,只要一聽見「母愛和死亡」這首樂曲,她就無端起聯想起雌章魚。它們生籽後就不吃不動,耐心地用腕足翻動卵粒,使其保持充足的氧氣,也安靜地等待著自身的死亡。那時他告訴憲云:

「你知道嗎?雌章魚眼窩下有一個死亡腺體,產卵後就開始分泌一種死亡激素。如果把腺體割掉,那些絕食很久的章魚會重新開始進食。這是生存慾望同物質結構有明確聯繫的一個典型例證——雖然是從反面證明。」

在那之後他曾作過一個危險的試驗,他提取了足夠數量的章魚死亡激素並注入自己身體,然後開始了一段可怕的心理體驗:他的內心世界變成了徹頭徹尾的灰色,毫無生機的灰色。他不吃不喝,不語不動,一心一意想進入那永恆的死亡。他的思維仍然很清晰,可以清晰地評判可笑的人類行為:他們誕生,成長,在荷爾蒙的控制下追逐異性,在黃體胴的控制下釋放母愛,競爭、奮鬥、辛苦勞碌,最終還得走向不可逃避的死亡。真是不可救藥的愚蠢!

如果不是事先作了充分的預防措施,他會受不住死亡女神的誘惑而自殺的。他在這種可怕的沮喪中熬過了一星期,隨著死亡激素的分解和排出,他的內心世界開始睛朗了。那種求生的慾望開始緩緩博動,漸漸強勁,他又對世界,對生活充滿了愛心,憲雲的一瞥一笑又能使他心旌搖曳……

有過這麼一段體驗,他更堅定了破譯生命之謎的信念。可是……又一次失敗!他總覺得自己已經到了秘洞的洞口,卻忘了「芝麻開門」的口令。

難道我這一生就這樣碌碌無為嗎?他在心裡苦澀地喊道。

元元每天晚上照例要到儲藏室里給白貓「佳佳」問晚安,如果媽媽不注意,他還會偷偷抱上貓溜回卧室,把白貓藏入自己的被窩。這兩天,白貓快臨產了,元元用絲棉在它的藤筐窩中鋪了厚厚的一層,但母貓仍然挑剔地用嘴撕扯著。元元小心地摩娑著母貓的嵴背,耐心告誡道:

「貓媽媽,你可不能把小貓吃掉啊,可不能學你的外婆白雪,它把一隻小貓吃掉了耶。」

佳佳不願聽他的教誨,它神情煩燥,低聲吼叫著,在屋裡來回蹦跳。它一下竄到櫥櫃頂上,元元著急地喊:

「佳佳,快下來!」

佳佳在櫥頂上同元元僵持一會兒,忽地躥下來了,一個厚厚的紙卷也隨之落下。元元好奇地撿起來,攤開。紙卷已經發黃變脆,但上面的黑色筆跡還很清晰。這是一首樂曲曲譜,書寫了草的蝌蚪在五線譜上蹦跳。元元撿出它的第一頁,標題處了草地寫著「生命之歌」四個大字。從小跟媽媽學鋼琴,元元識起樂譜來已經輕鬆自如,他不經意地瀏覽了兩眼,已經把第一面的旋律讀在心裡。

他忽然僵立不動!一種熟悉的久已忘記的旋律輕輕地響起來。很遙遠,透著一種說不出的親切,就像孩提時媽媽在耳邊輕聲吟唱的催眠歌。他渾身燥熱,覺得內心有一種說不出的衝動。

他想了想,拿著這捲紙去找媽媽。媽媽沒找到,倒看見朴哥哥在鋼琴室里愣神。他走過去,踮著腳把紙卷放在琴鍵上:

「朴哥哥,你看這是什麼?」

樸重哲暫時拋開那些苦澀的思緒,和顏悅色在把元元抱起來:

「是樂譜,你在哪兒撿到的?」

「在儲藏室,是佳佳在櫃頂扒下來的。」

重哲看看樂譜,象是岳父的手書。字跡龍飛鳳舞,力透紙背。他必定是在強烈的創作衝動下一氣呵成的,至今在紙上還能觸摸到他寫字時的激昂。這時元元媽從門外探身進來,微責道:

「元元,還在胡跑,你該睡覺了。」

元元聽話地溜下去。重哲認真地說:

「元元先回去,我看一遍明天再告訴你,好嗎?」

元元點點頭,同朴哥哥道了晚安,隨媽媽走了。他在自己卧室的門口碰到爸爸。元元從來不會對爸爸的冷淡「記仇」,他揚起小手,親熱地喊了一聲:

「晚安,爸爸。」

孔教授面無表情地哼了一聲,背著手走開了。媽媽憐憫地看著元元,但不懂人事的元元似乎並不覺得難過。他聽話地爬上床,仰面睡好,問:

「媽媽,還要關我的睡眠開關嗎?」

「嗯。」

「為什麼你們都沒有睡眠開關呢?」

媽媽真不願再欺騙天真的元元,但她無法說明真相,只有含含煳煳地說:

「睡吧,元元,等你長大再告訴你。」

元元乖乖地閉上了眼睛,媽媽關上了他腋下的開關,元元的表情慢慢消失。

像往常一樣,在元元失去生命力之後,媽媽留在他旁邊,愛憐地看了很久。才輕輕嘆息一聲離開。

重哲把譜頁按次序排好,卡在譜架上,心不在焉地彈起來,時而他會停頓下來,皺著眉頭想自己的心事。忽然他全身一震!他剛才隨手彈出的一串旋律在耳邊迴響,震擊著他的心弦。他急急地翻閱著樂譜,那些五線譜在他眼中起伏盤旋,就象神奇的DNA雙螺旋長鏈,在他心中激起了一種神秘的衝動。

二十年來一直在DNA世界中跋涉攀登,對它們已經太熟悉了,所以,當樂譜的整體結構開始展現在心中時,他就下意識地把樂譜同DNA中的T、G、A、C來一個反向代換,於是一個奇異的DNA序列就流淌出來。

他顫慄著,閉上眼睛,竭力用意識抓住這些奇異的序列,生怕它們在一瞬間珠碎玉崩。他喃喃地喊著,天哪,這就是我苦苦尋覓二十年而得不到的至寶么?

他實在不敢相信,因為這個結果太簡單,勝利的到來太輕易。但實際上他內心裡早就確信了,他知道真理的表述向來是最簡捷的。

他立即夾起樂譜,穿過幽暗的林蔭小徑,返回研究所。他坐在鍵盤前,匆匆編寫新的計算框架。這些思路就象蓄積已久的洪水,一旦有了缺口,就喧囂著一瀉千里。僅僅一個小時後,新的框架就搭好了。他打開主電腦開關,沃爾夫的合成面孔露出驚奇的表情:

「朴先生,只有你一個人?現在是晚上1點45分。」它隨即明白了:「我想你一定有了重大突破,請立即輸入新的計算框架。」

這次計算異常快捷。等霞光開始透入窗帷時,屏幕上滾滾而下的數字流和DNA雙螺旋長鏈終於停止。沃爾夫的面孔又出現在屏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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