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交鋒

吉中海恍然大悟,他一直奇怪自己搜查到的證據來得太輕易,原來是玲玲放在那兒的。玲玲自語般地說下去:

「我兩天前就看到了,那份名單我很怕。睡夢中我常常覺得自己的腳心已開始燃燒,陰火正向上蔓延!我沒有告訴禾哥,困為,」她慘然一笑,「我發現他知道得比我更早。這些天來他一直在強顏歡笑,他是在陪我走完最後的人生。司先生,已經死去的四個人都是你親手乾的嗎?」

吉中海悄悄移近司明,怕司明會採取什麼突然行動,比如說,咬破氰化物膠囊自殺。司明冷靜地看了他,問:

「你好,吉先生,逮捕證帶了嗎?」

吉中海立即回答:「還沒有,不過,如果需要,這位北京公安局的李同志會很快辦妥的,在這之前我想一步不離地陪著你。司先生,我想你不會趕走從家鄉遠道趕來的故人吧。」

「當然不會,家鄉來的故人。」他喃喃重複著,「家鄉,家鄉……吉先生,想了解所有的真相嗎?我只有一個條件,把我帶回家鄉,公開審訊。」

這個要求令吉中海和小李感到困惑:一個十惡不赦的冷血殺手,這麼快就繳械投降了?他肯定知道,公安局所掌握的情況恐怕不足以開出一張逮捕證,但不管司明是什麼動機,吉中海機敏地順著他的要求說下去:

「當然可以,你的作惡地點本來就在家鄉嘛,不過,難道你不怕家鄉父老對你食肉寢皮?」

司明淡淡地笑道:「食肉寢皮?我記得,大明忠臣袁崇煥就是被不明真相的北京百姓食肉寢皮的,因為據說他與滿清勾結。科學家布魯諾是在火刑柱上被燒死的,而當時的群眾拍手稱快,因為他居然宣揚哥白尼的日心說。我對家鄉無愧於心,我不怕!帶我回家鄉吧,我會在那兒坦承自己的罪行。」

四天後,在西柏縣法院對司明殺人案開始審訊。簡陋的縣法院審判廳擠得滿滿的,被害人家屬坐在前排,他們都穿著喪服,表情憤恨。幾名法警嚴密地監視著他們,因為,剛才在進門時作預防性的搜身,在陳廉遺孀葛小白和李河松父母的身上,都發現了剪子、匕首等兇器,他們確實想對司明食肉寢皮!

應司明的要求,還來了不少外地的記者,大多是與科學有關的報刊雜誌,名單是司明提出的。如《科學大觀園》、《大自然》、《科學21世紀》等,還有北大、科大等學校的學報記者。他們擠在後排,竊竊交談著。

玲玲坐在第二排,左邊是父母,右邊是戀人,她的左手被父母握著,右手被田間禾緊握。玲玲臉色平靜,當然,這種平靜是假的,這些天她一直浸泡在對死亡的恐懼中,即使是輕輕的無意的觸碰,都會令她悚然低頭,看看是否天火已從足下燒起!因此,她對司明——她曾視為長輩的兇手——的仇恨是不言而喻的。

兩名法警帶司明進來 ,走上被告席,法庭內立刻起了一陣騷動,那氣氛很象是一群獵犬發現了獵物,但主人還沒下達進攻的命令。法警們覺察到了法庭的緊張,他們在前排遊動著,輕聲命令大家保持秩序。司明平靜地向聽眾席上掃視,一眼就看見了玲玲四人。他沒有把目光躲避,而是平靜地凝視著,不管玲玲父母和田間禾的目光充滿了多少仇恨。

審判開始了,公訴人在宣讀訴狀時,司明不耐煩地聽著。訴狀平平淡淡,明顯證據不足。因為這次審訊實際是在罪犯的催促下開庭的。司明沒有請律師,輪到被告方發言時,他嘲弄地說:

「控方的起訴書恐怕是我所聽到的最糟糕的一份,不過不要緊,其中的漏洞我會主動補齊的。因為我早就盼著有一個公開場合說明我的觀點了。」下面湧起一片騷動。「不錯,西柏縣因自燃死去的四個人,和即將因自燃死去的若干人,都與我有某種關係。」下面湧起更強烈的騷動,可以說,仇恨情緒已接近於沸騰,另外還夾雜著驚訝——驚訝於被告的坦率和厚顏。審判員們聚精會神地聽著。「他們都由我作過遺傳病檢查,都是遺傳病患者,比如,仝大星4號染色體上有兩個基因突變,他可能患上一種神經性功能紊亂症——沃爾弗拉姆綜合症。比如李河松的9號染色體上有突變,他將來可能患上進行性肌肉退化症。順便說一句,人類9號染色體上的這個突變是大約2000-2500年前形成的,因某種原因,致使一小段粗糙的基因信息被複制到染色體上,即遺傳學家所稱的反轉位子,因而造就了這種極難醫治的遺傳病。劉元慶則是囊纖維變性,這是一種致命的遺傳病,病人常產生稠粘液將肺部阻塞,造成無法治癒的慢性感染,病人平均壽命只有29歲,不過現在已經可以用遺傳工程改造過的蛋白質脫氧核糖核酸酶,以噴霧法噴入唿吸道內來減輕癥狀。這裡所涉及到的專業辭彙和知識太多,我就不多說了。總之一句話,這些死亡者和候補死亡者都是遺傳病患者,只是尚沒有發病。如果他們結婚並生育後代,就會把這種疾病傳給後代。」

控方律師耿先生憤怒地插言:「我不知道正常人能否聽懂你的話,故且承認你說的都是實情,即死者都是某種遺傳病患者——因此他們就該被殺死,對嗎?這是瘋子、狂人的邏輯!」

司明譏諷地說:「請你稍微安靜一會兒,聽我來一點科學人文思想的啟蒙,好嗎?在21世紀,人類已足夠強大,強大到可以向上帝挑戰了,前面所說的用基因法治療遺傳病就是明顯的證據。順便說一句,我正是基因療法的專家,而且是為數不多的優秀者,不過我逐漸發現,上帝還是比人類更強大,他還在牢牢地掌握著人類的命運。」

耿律師不耐煩地說:「請審判員制止這些與本案無關的敘述,這些關於上帝的囈語他盡可到教堂里去宣講。」

審判員說:「請被告回到主題。」

「請你們耐心聽下去,我已說到關鍵點了。人們都知道,所有生物,當然包括人類,在一代又一代極其精細的複製中,難免會出現一些遺傳錯誤。這種遺傳錯誤是否會逐漸累積,越來越多?不,不會這樣,因為有一種最為可靠的大自然機制在起著作用,那就是無情的死亡之篩。凡導致病人在育齡前死亡的遺傳病,會立即在人類中被剔除;至於那些導致病人在育齡後死亡的遺傳病雖能一代一代傳播,但他們在人口中的數量,也會因死亡之篩受到限制。」

旁聽席上的吉中海立即想到,幾個自燃死亡者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是未婚或未育的年輕人,這一點他早就注意到了,但當時他沒能發現這個現象的深層原因。司明繼續說:

「死亡是殘酷的,尤其是未到天年的夭亡。誰也不願自己或親人死去,於是,人類盡全力破譯遺傳病的秘密。現在基本上已全都破譯了,我們可以用種種方法保全遺傳病人的生命。使他們正常地生活、生育、衰老、直到天年。比如,可以用噴霧法治療囊纖維變性病人,用胰島素治療糖尿病患者,用骨髓移植法治療白血病……醫學戰勝了上帝。但人類忘了,這種勝利打破了死亡之篩的淘汰作用,使遺傳病人也能繁衍後代,使遺傳病累積、濃縮,最終會造成更大的災難!我想上帝是最仁慈的,他實施那些殘酷的自然法則都是不得已而為之。現在,上帝一定在雲端焦急地看著人類的蠻幹,因為人類正在一條完全錯誤的路上向前邁進。」

耿律師說:「你說的並非沒有一定道理,但是——該怎麼辦?殺死所有的病人?」

「我們該怎麼辦?只有人為地恢複上帝的秩序,我們不想做上帝,但既然科學已迫使上帝退位,救世主彌塞亞又遲遲不來,我們只好越祖代疤了——雖然很可能我們是不合格的上帝。」

「你不覺得這樣的理論過於殘忍了嗎?它比納粹思想還要瘋狂!」

「殘酷?大自然的生存競爭本身就是殘忍的,其實,我們早就在作著最殘忍同時又是最正確的事——計畫生育。無辜的胎兒被醫生從子宮裡刮掉,變成一團血肉碎塊,失去了生存的權利,這是不是殺人?是不是殘忍?是的,誰也不必否認這一點。但同時這又是最正確的行為。因為,沒有計畫生育,人口爆炸將會使人類社會很快崩潰。人類已經認識到了計畫生育的必要性,但可惜的是,他們認識不到死亡之篩的必要性。僅有少數先知先覺者醒悟了,他們決定以自己的行動來挽救人類。」他把目光轉向玲玲父母:「我早就想找一個相對閉塞的小城,來強制性恢複大自然本來的秩序,通過對遺傳病的淘汰,逐漸使小城居民變成強勢群體。人們哪,不能再自欺,不能再短視了,所謂500年一劫,人類的下一劫什麼時候來到?很可能在100年內,甚至50年內,人類的自身防病系統就會全面崩潰。那時,已就成強勢群體的小城百姓就獲救了。這正是我想為家鄉做的事情。」

耿律師憤怒地說:「我請法庭制止這種蠱惑人心的宣教。它不是科學,甚至不是宗教,它是邪教!」

司明心平氣和地說:「它不是邪教,至於說它是宗教——也可以吧,可以認為它是反科學教,以科學為力量去反科學。我和幾位朋友都是身體力行者。當然,對個人而言,死亡總歸是不幸的,所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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