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一個

當時,耶和華將硫磺與火,從天上耶和華那裡,降與所多瑪和蛾摩拉。把那些城和全平原,並城裡所有的居民,連地上生長的都毀滅了,那地方煙氣上騰,如同燒窯一般。

——聖經《毀滅所多瑪與蛾摩拉》

菩提祖師言:

須防那三災歷害,此乃非常之道,奪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機。500年後,天降雷災打你,須要見性明心,預先躲避。再500年後,天降火災燒你,這火不是天火,亦不是凡火,喚做陰火,自本身湧泉穴下燒起,直透泥垣宮,五臟成灰,四肢皆朽。再500年,又降風災吹你,這風不是東南西北風,不是和薰金朔風,亦不是花柳松竹風,喚做 風,自囪門中吹入六腑,過丹田,穿九竅,骨肉俱疏,其身自解。

——西遊記《悟徹菩提真妙理 斷魔歸本會元神》

事發後馬雲逢人就說,她早看出死的那小子不正常,身上透著一股子陰氣,印堂晦暗,眼神無光,鬼鬼崇崇,後邊象是鬼攆著似的。聽者笑她是事後諸葛,她說真的真的。在車站旅社幹了十幾年,三教九流什麼人都見過,咱的眼光早練出來啦,看人比袁天罡、李淳風還准。

北陽市車站旅社緊靠火車站,旅客下了車,拎著包,三分鐘就能趕到這兒。當然首先他們得衝破層層封鎖線。這幾年旅館業不景氣,各個旅館尤其是偏遠的旅館,都派了大批服務員圍追堵截,見旅客就扯袖子,拽提包,親熱得象沒出五服。北陽市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改革開放以來,好的東西進來些,壞東西似乎進得更多。比如說,那些吃車站飯的賊娃子就不少,他們象韭菜一樣,割一茬再長一茬。好些熟臉兒,馬雲都認識了,不過她懶得去舉報。你能舉報得完?再說,得罪了這夥人,半夜下班時給你一刀,受罪不說,還算不了工傷。那些賊娃們還識相,因為馬雲在這兒資格老,只要馬雲值班,他們就不在她管的樓層作案,兩邊相安無事。有時噼面遇上了,還會向「馬姐」點頭招唿。再有就是那些「雞子」,人數更多,一茬老的去了,嫩生生的新茬就竄上來。拉旅客時,服務員在明處拉,雞子們在暗處拉。有時在車站樓道上與馬雲相逢,那些年輕姑娘們總是避在旁邊,恭恭敬敬的叫聲「馬姐」。甚至有些臭男人也聽說了這個稱唿,可能產生了誤會。那天一個40歲男人湊到她跟前,賊兮兮地讓「馬姐介紹一個好的,其實,最好是馬姐你來。」馬雲氣暈了,追著那臭男人罵,從三樓一直把他罵出大門。

死的那傢伙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5月13號住進來,連住了八九天,登記的名字叫仝大星。後來警察調查知道這是真名,也就是說,他登記時使用的身份證是真傢伙。那傢伙確實反常,從臉相上看是農村的,至多是小縣城的,皮膚粗糙,走起路縮頭縮腦,衣著簡單,從哪兒看也不是有錢人。但他自己包了一個雙人間,每天出門一趟,最多兩個小時就返回,拎著大包小包的吃食,然後「老鼠似的」出溜一下,鑽進屋裡,緊緊關上門,在裡面嘁嘁喳喳地一股勁兒吃完。說他象老鼠確實沒虧說他,他心裡一定懷著鬼胎,看人不敢直視,眼神溜一下溜一下。馬雲進去打掃衛生時,他會象乍屍似的突然回頭,呆愣愣地盯著你,半天都透不過氣。

馬雲打心底討厭這個傢伙,這還另有一點小原因。那天下午仝大星拎了一大包核桃回家,關上門,卡卡查查的砸核桃聲整整響了半天。馬雲的值班室與他的屋子是斜對門,實在聽煩了,就敲門進去。地上一地核桃皮,仝大星手裡拎著塊半截磚,傻兮兮地看著她。馬雲說你愛吃核桃?他哼哼噥噥地說,嗯,從小愛吃,俺爹媽從沒叫我可心可意吃一次。馬雲說,那你用得著這麼費事?自選市場里有核桃仁,15元錢一斤,帶皮核桃是4元,去了皮,再拋去壞仁的,其實價錢相差不多。馬雲說這話其實在刺打他的饞相,但那人卻認真地問:真的?真的?俺那兒從沒見過賣核桃不帶皮的。

第二天那傢伙果真買了一大包核桃仁,關起門吃了半天。馬雲打掃衛生時,他還搭訕著說,真的,真有賣核桃仁的。他面前擺著一大包吃剩下的核桃仁,至少有二斤。但他竟沒有想起來讓讓馬雲!

雖然馬雲不想對別人承認,實際上是這一點特別讓她生氣。按旅社不成文的規矩,這兒的旅客,尤其是住宿時間較長或多次來店的老旅客,吃什麼好東西時都不忘給值班服務員送一點,大伙兒一般都笑納了。服務員工資低,這麼著隔三差五能讓娃兒們打打牙祭。撇開這點實惠不說,有這麼點人情,也多少沖談了旅客與旅店的金錢關係,顯出點人情味兒來,象仝大星這樣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守財奴,不開竅的榆木疙瘩,是很少見的。

還有一點反常之處。五月的天氣已經很熱,空調沒送電,男旅客們都只穿一件三角褲頭,到衛生間解手,沖涼,三角褲頭滿走廊跑。但仝大星卻是衣衫整齊,連晚上出來解手時也穿著長襯衫。一句話,反正這個傢伙透著古怪反常,讓人膩歪。不過馬雲從沒認為他是搶劫犯、小偷之類的傢伙,這兩種職業太抬舉他了。馬雲估計他是躲債的,可能欠債太多還不上,乾脆把剩下的錢一古腦兒吃到五臟廟裡,就是死也落個飽死鬼。

不過她絕沒想到,仝大星會是那麼一種死法。

仝大星入住的第10天晚上,馬雲值後夜。她和二樓值班的小白合夥做夜宵,吃飯時還看見仝大星「老鼠似的」溜出去買東西,又出溜一下鑽到屋裡。馬雲用筷子點著他的後背,對小白說了這個人的怪癖,還感嘆說「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天底下竟有這種怪人,哪個女人跟上他算是倒八輩子霉。小白開玩笑說:「沒準你看走眼了,這人可能是腰纏萬貫的大富翁,來這兒微服私訪。」馬雲笑問:「你看上他了?用不用我拉皮條,就怕你家大剛不依我。」

小白走後,馬雲躺到長椅上假寐。凌晨四點,馬雲突然聽見一聲慘叫!那是真正的慘叫,穿透力極強,似乎不是從人的喉嚨喊出,不是從胸膛響起,而是從遙遠、陰冷、恐怖的幽冥世界發出來,透過第四維世界,直接抵達聽者的靈魂深處!馬雲從朦朧的睡境中驚醒,心頭卜卜直跳,嵴背發涼。毫無疑問,慘叫聲是從對門屋裡傳來的。馬雲猶豫著,不想進屋去查看。這是服務員之間約定俗成的規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次馬雲隔門聽到女人的呻吟聲,一聲接一聲,以為是旅客得了急病,便用鑰匙打開門查看。燈一拉開,見一個赤身裸體的乾瘦老頭正趴在年輕女娃身上忙活,乾瘦的庇股高高撅起,胯間的兩個蛋蛋來回擺動。馬雲呸呸地吐著唾沫,氣急敗壞地退回去,在那之後半年時間裡,馬雲總是時運不濟,不是破點小財就是丈夫騎車摔傷,她說都是那次撞了霉運。

管他媽的,睡覺——不過馬雲知道自己是在欺騙自己。對面仝大星屋裡不會有女人,那聲慘叫也不是干那種事的呻吟。這叫聲太慘,太凄厲,如果不看個明白,馬雲今晚就甭想合眼了。最終她打開對面的屋門,拉開電燈,走進裡間。她看到的景色非常奇怪。雖然是5月天,仝大星還緊緊裹著毛毯。毛毯這時脹得圓滾滾的,就象一個充氣的氣囊,然後,伴著絲絲的漏氣聲,毛毯緩緩縮回,貼伏在睡者身上,顯出鮮明的身體輪廓。在這個過程中,床上的人一直動也不動,不再有叫聲、喘氣聲或其它任何聲響。

馬雲立在裡間門口喊了兩聲,沒有迴音。她猶豫著,不知道自己該往前走還是退回去。屋裡有一種奇怪的、陰森森的氣味(雖然用這個詞形容氣味兒似乎不恰當),有點苦,帶點讓人嘔吐的甜稍兒。這個味道兒似乎喚醒馬雲的某種記憶,很長時間後她才想起,這是火葬場焚屍爐的氣味兒。馬雲爺爺過世時,為了讓爺爺用個乾淨爐燒得透一些,馬雲曾給焚屍人送了一條煙,在哪兒她聞過這種味兒。

不過當時馬雲並沒想這麼多。她只是本能地覺得不對勁兒。屋裡氣氛詭異,一股寒氣慢慢從腳下湧泉穴升起,過丹田,越天樞,把她的思維都凍木了。這場景就象是看一場恐怖電影,陰森森的樂曲冷酷地一波一波響著,忽然聲音驟停,畫面定格,然後……

馬雲算不上膽小的人,咬咬牙,心一橫,決定要看就看個明白。她嘴裡喊著:「醒醒,醒醒,你怎麼啦?」一邊慢慢走過去,透過仝大星肩胛支起的毛毯,她看見了仝的臉部。

然後就是一聲火車長笛般的慘叫。這聲慘叫一直從三樓響到一樓,從一樓響到大廳。幾個值班員被驚起,追在後邊喊:馬姐!馬姐怎麼啦?

馬雲鳴著長笛一直衝進經理值班室。

今天是老姚值班,老姚是丘八出身,愛喝點革命小酒。半斤卧龍玉液,一碟花生米,一碟肚條,能美滋滋地品上半夜。所以他最愛頂夜班,夜班費正好夠他的嗜好,又不用聽老婆子羅嗦,一舉兩得。今晚他已把半斤酒抿完了,渾身舒坦,想到床上躺一會兒。就在這時她聽到那聲火車長笛似的慘叫,他一個打挺坐起來,還沒有蹬上鞋子,馬雲就象特快列車一樣徑直衝進屋裡,面色慘白,兩眼發直:

「死——死——」

老姚知道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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