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妻子

參加完齊力克,拉姆斯菲爾在傑克曼家住了很長一段時間。運動會中他在日光下曝晒較多,結果皮膚蛻皮很厲害,灼熱發疼,全身乏力,噁心欲吐。看來,在270年後,地球表面的幅射量仍然比較強,超過他的耐受力。蘇蘇一家因為經常潛在水裡,受的直接日晒不多,基本上沒什麼反應。

所以,這些天他一直躲在岩洞里休養。索朗月來看過他兩次,但她要和族人生活在一塊兒,無法長期滯留在岸邊。她只能交待蘇蘇照顧好拉姆斯菲爾。當年她決定把自己的愛情獻給雷齊阿約,就像小人魚把愛情獻給王子,不過她忽略了一點:小人魚最終長出了兩條腿,可以上岸生活了(即使她每走一步就像走在刀刃上),而她卻不能與理查德生活在同一個區間。

她仍然深愛著她的雷齊阿約,即使不能生活在一起,他仍是她精神上的丈夫。

拉姆斯菲爾在蘇蘇家養了十幾天,身上的晒傷痊癒了。這天晚上他對蘇蘇說:「蘇蘇,陪我到外邊去轉轉,行嗎?」

蘇蘇很高興,這些天,只要出去,拉姆斯菲爾總是拉著約翰作陪。主動提出讓蘇蘇陪,這還是第一次呢。她快活地說:「當然!走吧。」

她挽起拉姆斯菲爾的臂膊,爬過岩岸,漫步向海灘走去。下弦月低低地掛在天邊,映著島上棕櫚樹的大葉子,海浪不高,沙灘平坦而鬆軟。蘇蘇先跑到水邊,側腿坐在一塊凸出的岩石上,回頭喊:「理查德,快過來!」

拉姆斯菲爾沒有急著過去,蘇蘇映著月光的倩美身影忽然勾起回憶的漣漪。他想起和妻子南茜有一次到夏威夷度假,那時他們還沒有女兒,晚上,妻子穿著泳衣坐在海灘,也是這麼一副天人合一的畫面,溫馨的月光勾勒出女性身體的倩美。他忽然又想起覃良笛,那時他們常常屈腿坐在岸邊,看一群大大小小的海人崽子在水裡嬉鬧。那時覃良笛的面容已經相當衰老,但身形仍然嬌好,她沐浴在月光下的畫面永遠是他記憶中的亮點。今天,這一幕又出現了,不過這回不是南茜,也不是覃良笛,而是另一個年輕姑娘。

連海里的景象也和過去一樣,十幾個大大小小的小海人在那裡嬉鬧,不知是在做什麼遊戲,吵鬧得像一池青蛙。拉姆斯菲爾剛在蘇蘇身邊坐定,忽然海水中傳來一陣尖叫,蘇蘇急急地說:

「鯊魚!」

她迅速跳入水中,拉姆斯菲爾也要過去,她回頭喊一聲:「你不要下來!」就消失了。拉姆斯菲爾焦急地等著,僅兩三分鐘後,蘇蘇就領著一群孩子回來了。小貝蒂快活地說:「拉姆斯菲爾爺爺,一條大白鯊!」

「蘇蘇,沒事吧。所有孩子都回來了?」

「沒事,都回來了。」蘇蘇平靜地說。十二歲的坦弗里大大咧咧地說:「沒事!蘇蘇姐姐不去,我們也能躲得及的。那條愚蠢的大白鯊!」

蘇蘇說:「好了,你們回去吧。」小海人與他們告別,吵吵嚷嚷地走了。拉姆斯菲爾笑著說:「真是些能幹的小傢伙。蘇蘇,我剛才聽見他們在尖叫:我的上帝!是嗎?」

蘇蘇愣了一下,才悟出他的話意:「噢,是的,不過並沒有什麼宗教含義。海人沒有接受陸生人的宗教,所以,『上帝』在他們心目里只是個語助詞而已。」

拉姆斯菲爾自嘲道:「我知道海人社會裡沒有宗教,不過,聽到這個詞,至少讓我這個基督教徒心中感到親切一些。」

蘇蘇調皮地看看他:「理查德,我知道你肯定有話給我說,我已經做好準備了,開始吧。」

拉姆斯菲爾沉吟片刻,鄭重地說:「我確實有話要對你說。蘇蘇,我從冷凍中醒來後,你們按照女先祖覃良笛的遺訓,為我找了兩個妻子。我十分感念你們的關心,也感念覃良笛的細心。但是,我倆畢竟年紀懸殊……不不,你先不要打斷我,讓我把話說完。年紀也許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態。你的心態是早上的太陽,而我已經在計算我這根蠟燭還能燃多長時間呢。從我的身體狀況看,我的壽命不會太長了。而且,我畢竟是陸生人,是舊世界留下的一個遺老。雖然我和覃良笛創造了海人,但讓我單獨生活在海人社會裡,心理上難以接受。以後,也許我會回美洲大陸,去尋找陸生人的殘餘,也許會幹脆回到冷凍箱中。我不能把一個妙齡少女和我的命運捆在一起。蘇蘇,不要再提這件事了,坦率地說,你的愛情多少有些概念化,只是因為我是『雷齊阿約』而已。忘了我,很快你就會心情泰然了。」

蘇蘇仍然調皮地看著他:「還有嗎?還有嗎?」

「你不要這樣,我是認真的。」

蘇蘇也認真起來:「那好,我也認真談談我的想法吧。你說得對,我對你的愛情在開始時多少有些概念化,但經過這一段的相處,我已經把它轉成堅實的愛情了……你也不許打斷我!」她威脅地說,隨即又笑了,「你說你是舊世界的遺老,你知道是什麼真正打動了我嗎?恰恰就是你這種末代王孫的蒼涼感。你覺得自己是個多餘的人,覺得自己在水裡很笨,覺得自己很落魄,很自卑,對吧。」

拉姆斯菲爾開始吃驚了,在他眼裡,蘇蘇是個什麼也不懂的毛丫頭,沒想到在嘻嘻哈哈的外表下也有這麼銳利的目光。他覺得簡直有點汗顏了,這麼多天一直是暴露在這樣銳利的目光下而他卻不自知。蘇蘇生怕她過於直率的話會讓拉姆斯菲爾難為情,忙說:

「但你可能沒感覺到吧,在你自卑的外表下是逼人的自尊,男人的自尊。海人中沒有這樣的男人,一個也沒有。這不奇怪,有誰能具有你這樣大起大落的經歷呢:你是舊人類的倖存者,是新時代的開拓者,在270年的冷凍後重新復活……這樣的經歷有誰能比得上?沒有,閱歷最豐富的海人也比不上你一個小指頭。所以你想,我會放過你嗎?」她咯咯地笑起來。

拉姆斯菲爾聽得直搖頭。自卑外表下逼人的自尊。也許蘇蘇的剖析比他的自我認識更深刻呢。為了今晚的談話,他準備得很充分,但這會兒他已經無話可說了。蘇蘇接著說:「這還沒完呢。上次你對『窩格羅』的分析,表明你的思維還非常敏銳,不愧是雷齊阿約。告訴你吧,索朗月私下裡說過許多次,說她從那以後真的很佩服你,說你的『超越時代的目光』是不可多得的。」

她看看啞口無言的拉姆斯菲爾,快活地笑起來:「你還有什麼話可說?」她鑽到拉姆斯菲爾懷裡,摟著拉姆斯菲爾的脖子,「你就是我的丈夫,就是我的丈夫。不要再拒絕我的愛情,好嗎?」

拉姆斯菲爾嘆口氣,用手撫摸著她赤裸的背部,默認了。過去他總認為蘇蘇是個思想簡單的小姑娘,答應她的愛情簡直是利用她的無知去犯罪。但現在,既然蘇蘇也有這樣的思想深度,那她確實有資格做自己的妻子了。

現在的當務之急是「甩掉」索朗月。當他和約翰密謀著對付海豚人的時候,再答應索朗月的愛,那才是居心卑鄙呢。他一定要明白地拒絕她,哪怕這會讓她很難過。這是他唯一能為索朗月做的事了。

蘇蘇吻吻拉姆斯菲爾:「好啦,不要再想這件事了。給我講講你的兩個妻子吧,」她改口說,「先講講覃良笛吧。她是我們的女先祖,但奇怪的是,海豚人外腦信息庫中關於她的資料相當少。她好像是有意把自己隱在你的光芒之後。前天索朗月姐姐對我說,她非常珍惜你這次的復甦,她會很快來找你,把那一段缺漏的歷史補齊。不要忘了,她可是歷史學家。」

拉姆斯菲爾在心中苦笑著:可惜,他決不會把這一段真實的歷史告訴索朗月,甚至也不能告訴蘇蘇。目前他僅對約翰透露了一點,但約翰也不是傳授這段歷史的好的對象。也許,他只能把這部分真相永遠埋在心裡,並帶到墳墓里。蘇蘇用目光催促著他,他漫聲說:

「講講覃良笛?好的。從哪兒講起呢。」

「當然是講你和覃良笛如何創造海人和海豚人啦。我能猜到,那肯定是非常困難的工作。」

「當然,你說得對。」拉姆斯菲爾心不在焉地應著。他開始憶起與覃良笛最後一次深談。不過,這些情況只能放在心裡,不能告訴蘇蘇的。

他沒想到那次深談導致了他和覃良笛的徹底決裂。傑克曼所說的海人的兩大劣勢:不能離開淡水和不能在水裡睡覺,覃良笛早就指出了,在開始培育第一批小海人時就指出了。不過說歸說,她仍然非常投入地哺育著小海人們。11次生育,每次四個,她的身體急劇衰老了。終於,他們決定停止讓覃良笛生育,因為小海人最大的已經12歲,熱帶的孩子發育快,他們很快就能結婚生育了。

12年的努力已經看到曙光,但覃良笛卻越來越憂鬱。她常常躲開拉姆斯菲爾,一人坐在海邊的岩石上,傖然看著西斜的落日。拉姆斯菲爾以為她在懷念那批留在聖地亞哥的孩子——那裡還包括他倆的一個親生孩子。但他猜錯了。覃良笛不是不思念這些孩子,但她主要的目光是盯在遠處。

終於有了那次深談。那天,44個海人孩子們都睡了,岩洞里是粗粗細細的鼾聲。覃良笛拉他坐在洞邊,悄聲談論著。覃良笛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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