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海豚人族群

最近索吉婭部族內有兩件大事,一是索雲泉臨產,二是蓋利戈和蓋吉克的「及笄」。男孩子的及笄是件揉搓感情的事。終日相處的家人們從此就要分別,天各一方,再次相見時要視若路人。而且最令人心碎的是,智力提升後的海豚人有足夠的智慧來體味這種痛苦。索朗月知道,人類中沒有這種習俗,人類的兄弟姊妹們雖然也會分家單過,但他們不必割裂記憶,也保持著往來。陸生人類兄弟姊妹們之間同樣不允許婚配,但那是用道德的力量而不是用隔離的方法來防止。索朗月知道陸生人類中有很多不敢恭維的習俗,像他們的嗜武嗜殺,像他們摧殘自已肉體的怪癖(方法真是五花八門,如割陰唇、裹腳、乳房填充、鼻環唇環耳環、高跟鞋、割眼皮、紋身,還有吸毒吸煙,簡直是匪夷所思啊),但至少這種「兄弟姊妹們可以終生相處」的習俗是值得稱讚的。

她真希望海豚人社會中也推行這種習俗,可惜,海豚人的智慧不能戰勝基因的神力。

隨著及笄的日子天天臨近,蓋利戈和蓋吉克越來越亢奮不安。不過,他們的離愁別緒是用惡作劇的方式來發泄的。他們發瘋般地在族人中衝撞,咬別人的尾巴,頂別人的肚子,合力把索朗月抬上水面,推著她在水裡轉圈。族人們知道他倆的心情,對他們的胡鬧一笑而罷。不過他們還是有分寸的,從不和臨產的索雲泉胡鬧,而且常常很體貼地給她送去一隻玉筋魚,一隻真鯛或一條藍點馬鮫。索雲泉接受了他們的饋贈,總要親切地吻吻他們。

後來他們鬧騰乏了,就游過來,與索朗月面對面呆著。索朗月從他們的目光中看出了茫然和惆悵,安慰他們:「別難過,哪只雄海豚都有這一遭。你們會找到新的族群,在那兒長成一個雄壯的男人,有一群美麗的妻子,生下一大群兒女。你們會找到你們的新生活,對不對?」

蓋吉克傷感地說:「可是,我們會把你忘掉的,想到這兒我們心裡就難過。你是我們的好姐姐。」

索朗月笑道:「等你真正忘掉我的時候,也就不會難過啦。去吧,去和阿虎他們去玩吧。」

他們走了,阿叔族的岩天冬慢慢游過來。這些天是索朗月的發情期,她體內的荷爾蒙排泄到水中,刺激了雄海豚的情慾。按照海豚族幾千萬年留下的習俗,岩天冬輕輕擦著她的身體,有時從水下呈直角向她衝來,這是在向她示愛和求愛。但索朗月敏捷地躲開了,微笑著,很親切地同岩天冬打招唿,但神情卻分明拒人於千里之外。岩天冬很是困惑:她已經放出荷爾蒙了啊,這是雌海豚的愛情邀請,但她為什麼又拒絕與雄海豚交歡?沒錯,她已經被選為雷齊阿約的妻子,但是,按飛旋海豚泛式婚姻的習俗,雷齊阿約只是她的「一個」丈夫而已,並不妨礙她與其它雄海豚人的婚配。不過不管什麼原因,既然索朗月不樂意,他就不再糾纏,朝索朗月大度地點點頭,遊走了。

族長索吉婭把這一切看到眼裡,她嘆息著,把索朗月叫到身邊,輕聲責備著:「索朗月,你已經到年齡了,你不該拒絕岩天冬的。」

「索吉婭,我……」

「我知道你的想法。但是,你忘了彌海上次的話?你和雷齊阿約只能是精神上的妻子,不能和他生兒育女。聽我的話,不要拒絕你在族內的婚配。難道這輩子你不想做母親了?」

索朗月微笑著說:「索吉婭頭人,你一定以為我很傻。陸生人類文化在我身上留的印記太深了,可以說,那條丹麥的小人魚就活在我的靈魂里。既然決定選雷齊阿約為丈夫,我也準備遵守『一夫一妻』的陸生人類社會規範。我不能再接受其它的丈夫了。」

索吉婭溫和地反駁:「可是,你卻接受蘇蘇做他的另外一位妻子。」

「那是沒辦法的事,誰讓他是海人和海豚人共同的雷齊阿約呢,這是由歷史造成的例外,我不會對它耿耿於懷。索吉婭,不要勸我了,愛情常常是不可理喻的。是不是?」

索吉婭嘆口氣,不再勸她。她有些疲乏,眼神多少有些朦朧。這一年來,64歲的索吉婭急劇地衰老了,在捕食和逃避虎鯨的追捕時已經沒有往日的爆發力。而這就意味著,可能在下一次,或下下次,她就會因一秒鐘的反應遲慢而成為虎鯨的口中食。這是所有老年海豚的必然結局,她對此倒沒什麼懼怕。當然,想到要與人生告別,與自己的族人告別,心中免不了有些戀戀不捨。她笑著說:

「索朗月,我不勸你了,去做你的小人魚吧,愛情真的不可理喻。對了,你打算怎樣安排雷齊阿約的生活?我很擔心的,他恐怕很難融入270年後的社會中來。」

「我明天想把他接來,接到深海,讓他看看海豚人真正的生活。我想,他會慢慢習慣的。」

「好吧,索朗月,祝你幸福。」

這兒離土阿莫土群島相當遠,索朗月用一天的疾游趕過去。頭天,她已經用低頻鯨歌通知了傑克曼一家:

太陽落到海里,

太陽還會升起來,

雲朵變紅時,

我想見到那個沒有尾也沒有腳蹼的人。

她還告訴傑克曼,這次她準備帶雷齊阿約到深海住一個星期的時間,讓他好好熟悉一下海豚人的生活,所以請傑克曼做一些必要的準備。第二天日出時分,她趕到了傑克曼住的礁島。傑克曼已經做好了準備,一塊礁石上放著一串青黃色的葫蘆,用黃白色的的棕繩綁著葫蘆的腰部。海人一般都不進入深海,不過,一旦他們必須進入深海,就要帶上裝淡水的葫蘆。這種葫蘆並不是每個島上都有生長,所以,葫蘆對於海人是非常珍貴的。

雷齊阿約和傑克曼一家在海灣里等她。雖然只與雷齊阿約分別不到三天,但乍一見到他,一股喜悅忽然湧來,她立起身體,用長吻碰碰拉姆斯菲爾的臉頰。拉姆斯菲爾有些尷尬,也有些負疚。這隻雌海豚(或者叫女海豚人)的情意無疑是真誠的,是發自內心的,她已經深深愛上了沒有尾巴也沒有腳蹼的丈夫。但自己卻在與約翰密謀著如何對海豚人攤牌。這讓他不敢直視索朗月清徹無邪的目光。

不過,他已經不是20歲的青年了。在他20歲第一次登上核潛艇時,心中也曾有過迷惘:如果上級下令,他們真的會把核彈射到北京、莫斯科、平壤或大馬士革嗎?那可不是死亡幾十人幾百人的事,而是幾千萬甚至幾億人的死亡。他們將是歷史上最冷血的殺手。即使是為了民主和自由,讓幾千萬人陪葬,似乎也太過分吧。不過,等他15年後當上艇長時,職業生涯已經把他的心淬硬了。作為一個文明社會的軍人,他不會把殺人當樂趣,但如果總統下令,他當然會非常冷靜地按下核導彈的發射按鈕。

現在,為了海人的生存,他也可以這樣乾的。可以自慰的是,他這樣做並沒有任何私人的卑鄙目的。

他朝約翰看看,約翰回他一個心照不宣的注視。那天,在那個堆滿武器的岩洞里,他已經同約翰把話談透了,現在,他在海人中至少已經選中了一個堅定的追隨者,他們將共同努力,為海人爭回嫡長子繼承權。

索朗月又同其它人都問了好,當她問到約翰時,約翰也親切地向她回問。傑克曼夫婦看見了,心中暗暗高興,兒子一向對所有海豚人十分冷淡,甚至抱有敵意,但今天他顯然變了。他們想,雷齊阿約昨天的談話很有效,已經解開了兒子的心結。

蘇蘇過來摟住索朗月的頸部,高興地說:「索朗月姐姐,這三天我一直在教理查德說海豚人語,他非常聰明,已經差不多能聽懂了!」

「蘇蘇,你真能幹,是個好教師。」她對雷齊阿約嫣然一笑,「雷齊阿約,我也能像蘇蘇一樣,直接稱唿你的名字嗎?」

拉姆斯菲爾知道這句話的深層含意,多少有些尷尬地說:「當然。」

「理查德,跟我到深海去吧,到那兒你才能看到真正的海豚人生活。蘇蘇你願去嗎?我知道你們難得離開海岸,隨我去深海玩一次吧。」

「我當然願意!我一直盼著這一天呢。理查德,你答應我一塊去嗎?」

拉姆斯菲爾想,我應該去的,為了心中的隱秘目的,我必須儘可能深地了解海豚人社會。他說:「我當然答應。不過,我們怎麼去,仍由你帶著我游泳?距離太遠了吧。可惜,那時我使用的機動船已經無法使用,燃油早已用光了。」

索朗月和傑克曼交換一個微笑:「你不用擔心,有辦法的。」

她回過身,向大海方向發出一串低頻聲波,聲波以海水為媒介向外海傳去。然後,他們都朝海天交界處看著,耐心地等待。少頃,從地平線下冒出一個黑色的斑點,它迅速擴大為一個黑色的身軀,眼睛處有一對卵圓形的白斑,一道白線斜著向尾部延伸。這是一條兇殘的虎鯨,它游近了,拉姆斯菲爾辨認出,它就是那天曾向雷齊阿約朝拜過的虎鯨戈戈。戈戈不慌不忙地游近,兩隻死板的小眼睛冷淡地看著他們。它的上半部分身軀浮出水面,海水從上面嘩嘩流下來,就像退潮時的一塊巨型礁石。

今天他能更從容地觀察戈戈,首先入眼的當然是它大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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