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冊 第一章

民政局局長老赫今天上班很早。2012年世界婦女大會正在縣裡召開。雖說這裡離北京很近,但國際性的會議在這裡並不多見。頭頭們一再敲打下面,叫各行各業都把眼睛睜大點,莫要在節骨眼上捅出什麼漏子。老赫今天心情很不好,都是為了他的寶貝兒媳。結婚3年,她一直吵吵著不想生育。老赫原想她只是嚷嚷罷咧,過幾年就會改變主意的。哪有女人不想生孩子?不想生孩子的女人還能算是女人?但昨天兒媳竟不聲不響去作了絕育手術,更可氣的是,兒子竟然陪著她去醫院。

老赫自認算不上舊腦筋,生兒還是生女,能不能接赫家的香火,這些事他都看得很淡了。但即使如此,他也難以理解當今的年輕人,有結婚不要孩子的,有獨身主義的,甚至還有一些搞同性戀的。說到底,這代人只知道自己享受,一點也不願為後代承擔責任。

他上班時,老伴還氣得在屋裡抹淚呢,這一輩子他們再也甭想當爺奶了,再也甭想抱著胖孫子,用鬍子扎他的嫩臉蛋了!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要自家這個孽種,把他留到陰山背後,看他還有什麼主義可喊。不過他知道根子不在兒子這邊。兒子倒是傾向於要個孩子的,但他是個軟耳朵,沒主見,凡事看著老婆的眼色行事。老赫看過一篇文章,預測人類到2050年將出現母系社會的復辟。他想,在我家這個時代提前到達了。

雖說心情煩燥,他還是認真地檢查了全所的工作。各科室人員都已到齊,門前打掃得乾乾淨淨,穿著超短裙的小李子在院中給花壇澆水,門衛在擦拭門口的銅牌。忽然一對年輕人橫眉怒目地進了大門,徑直朝民政室走去。老赫遠遠掃了一眼,認出是前庄張胖子家的兒子兒媳,是前天才結的婚,兩人衣裙簇新,但臉上顯然有抓痕。

這些年輕人哪。老赫搖搖頭,回到自己的辦公室。20分鐘後,電話響了,民政室的小李子無奈地說:「所長,請你來一趟吧。」

小李是今年才分到所里的女大學生,辦事能力是嫩了點兒。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要想勝任民政室的工作,真的需要一張磨不爛的嘴、餓不垮的胃和最堅強的神經。老赫笑道:「小李,遇事耐心點……」小李子央求道:「來吧老局長,再給我做一次示範行不?我最佩服你的三寸不爛之舌。再說,這對當事人認識你,都聽你的話。好嗎?」

既戴上小李送的高帽,他只好去了。屋內的兩人回過頭喊一聲赫伯,又恢複金剛怒目、苦大仇深的樣子。小李滿臉尷尬地迎上來說,他們一直擺著這副嘴臉,說要離婚又不說原因,無論怎樣誘導就是不開口。老赫拍拍小兩口的肩膀:「莫要擺一副不共戴天的樣子,結婚才兩天,有仇有恨也積不了這麼深。說,到底是為啥要離婚。」女方終於開了口:「他流氓!」

男方立即怒目相向:「我咋流氓了,你是我老婆!」

女方轉向老赫恨恨地說:「他拿回一盤黃帶,非要我也照樣子干。我不聽,他就想掐死我,你看!」她扯開衣領讓老赫看她脖子上的傷痕,男的急忙說:「甭聽她的,是她先動手,看看我臉上!」老赫認真看了看,顯然他臉上的抓痕比女方脖頸上的傷重多了。小李紅著臉,忍不住偷偷地笑。老赫瞪她一眼,回頭笑著說:「好了,事情經過我已經清楚了。我要是張胖子,先一人給兩個耳刮子再說。現在赫伯為你們評理,好好聽著。」他清清嗓子說:「第一,小張不是流氓。干那檔事使用什麼姿勢,不是民政局管的事,只要雙方願意,扯不到流氓不流氓上頭去。而且,聽你們的口氣,倆人在婚前沒有發生過性行為,在如今的年輕人中這可真是難得了!所以小張不但不是流氓,你們還都是自尊自愛的好青年。」

小張得意洋洋地瞟了妻子一眼。倒是身後的小李子沒來由地紅了臉。

「但是第二,我勸小張聽女方的活。干那檔事最好不要玩什麼新花樣——別在心裡罵你赫伯是老腦筋,按老輩人的說法,男女行房得在黑影里,免得衝撞了天光菩薩。這是迷信么?當然是,但這種迷信暗合著科學道理。人的快感閾值不是穩定不變的,而是水漲船高。過去鄉下人說皇帝每天都能吃到油條和餃子,那時他們認為油條和餃子就是天下第一的美味。現在呢,你們還認為油條好吃嗎?男女之事也是一樣。如果一開始就把性生活的閾值提得很高,很快它就會變得味同嚼蠟。如果開始時能夠控制,你們就能在一輩子里慢慢品嘗越來越濃郁的陳酒。小張,你妻子是個難得的明白人,聽她的沒錯!」這會兒該女方揚眉吐氣了。小張顯然沒料到老赫伯肚裡還有這一大套理論,當下也表示服氣。沒多久,兩人就笑眯眯地離開了,隔著窗戶看見兩人停下來,似乎又爭吵了幾句,不過,等走出民政局大門時,他們已親親熱熱地挽上了臂膀。小李子臉紅紅地奉承道:「老局長,真有你的,蠻有深度,蠻有哲理。」

老赫看看她,微嘲道:「是吧。把老傢伙這番話記到心裡,對你也沒有壞處。」小李臉更紅了。「下次再碰上這種事,我可不來救火啦。」

小李連忙點頭。忽然外邊傳來嘰嘰哌哌的外國話——不是外國話,是捲舌頭的中國話。兩個外國女人笑嘻嘻地走進來,都是白人,年齡大約都在二十六、七歲,一個穿著T恤和短牛仔褲,一個穿T恤和超短裙。門衛從她們身後閃過來,低聲對老赫解釋道:「她們說是世婦會的代表,美國人,想在中國登記結婚。」

穿牛仔褲的女人高興地說:「對,我叫琳達·麥迪遜,她叫安娜·帕吉特。我們喜歡中國,想在中國結婚登記,為這次中國之行留下難忘的回憶。請問,按中國的規定,需要我們提供哪些文件?」她的中國話說得唔里唔拉的,像是短了半截舌頭,周圍的人勉勉強強能聽懂。老赫皺著眉頭打量著兩個人,說:「需要什麼文件和條件——身份證啦,未婚證明啦,甚至國籍啦——倒還在其次。首先一條,按中國法律,登記結婚必須雙方同時到場。我想美國法律也不例外吧。」琳達立即回答道:「我們已經同時到場了呀。」她用英語對安娜解釋,「他們要求結婚的雙方必須同時到場。」

老赫一時沒轉過彎,雖說時下年輕人的衣著髮式常常是男女不分,但眼前這兩位都是女人,這一點似乎不必懷疑。她們的臀部被衣服綳得緊崩崩的,T恤衫開領很低,兩對碩大的乳房唿之欲出。但老赫隨即恍然大悟,大悟之後是抑止不住的惱火,他捺住性子嘲諷地問:「那麼,你們中誰是妻子誰是丈夫呢。」

琳達快活地說:「我們互為妻子和丈夫,我們是完全平等的。是吧,親愛的?」她親熱地挽住安娜的肩膀。

滿屋的人都看傻了。雖說現在已經跨進21世紀,雖說對西方世界的同性戀現象已耳熟能詳,但看到一對同性戀(還是女的!)如此坦然地來登記結婚,連自詡為現代派的小李子也難以接受。她惶惑地用目光向老赫求助,老赫冷淡的說:「實在對不起,中國還沒有同性戀可以結婚的法律,看來不能為你們留下一個美好的回憶了。」

兩個女人並沒有懊喪的表情,相反,琳達兩眼放光地問:「中國不允許同性戀嗎?」到了這時,老赫已經清醒地認識到,兩個女同性戀的登門並不是為了熱愛中國,並不是為了留下一個美好的回憶,而是想製造一個轟動的政治話題。屋內圍觀的人不知道是誰低聲罵了一句:「不要臉!」琳達聽見了,立馬轉過頭去尋找發聲者:「不要臉?你是在罵我們嗎?」老赫嚴厲地喝道:「劉兵!不要亂講!所有人立即回到自己崗位上去!」

門衛和屋外幾個人悄悄散去,只留下老赫、小李和兩個外國女人。老赫沉思片刻,謹慎地說:「我國對同性戀採取的是雙非政策,既不認為是非法,也不認為是合法。這種雙非政策在法律上是有先例可循的,據我所知,不少國家如新加坡,對賣淫現象就是採取的雙非政策。」

琳達尖利地問:「你是說,同性戀和娼妓是等同的?」

老赫真正發怒了,他儘力抑止住怒氣,冷淡地說:「請不要屈解我的話。好啦,兩位請回美國登記吧,我們無法滿足你們的願望。」

琳達轉過身,頻率很快地向安娜解說著什麼。這時,剛才那一對年輕人興沖沖地進門,手裡拎著一袋精製糖果,女方笑著給大家發糖,男的對老赫說:「赫伯,謝謝你的那番話,我們倆一定會記一輩子。喂,小玲,別忘了兩位外國朋友。」他低聲問小李,「他們是來幹什麼的?」小李附耳說:「這兩個女人是來登記結婚的——小心,穿短褲的這個懂得中國話。」小張驚奇地問:「同性戀?」小李點點頭。小張妻子正在為兩個外國人發糖,小張忙拽住她,啐了一口,扭身就走。妻子不明所以,小張邊拽邊低聲解釋,妻子也啐了一口:「晦氣!」這些粗魯的舉動絲毫沒有讓兩個外國女人難堪,相反顯得更興奮。老赫知道大事不妙,再不能讓倆人在這兒收集炮彈了,便客氣而堅決地送客人出門。

一輛桑塔納計程車停在門前的槐樹蔭下,司機正眯在座椅上聽「梁祝」。老赫很客氣地送兩人上車,司機驚奇地問:「這麼快就登記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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