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冊 第一章

「爸爸,媽媽這會兒把生日蛋糕做好了嗎?」一個八九歲的女孩問。「肯定做好了,金黃色的蛋糕,用紅色奶油寫著『生日快樂』,插著三支漂亮的蠟燭。現在媽媽正在門口等著你哪。」爸爸笑著回答。他是一個三十四五歲的黑人,黑色捲髮,高鼻樑,身材頎長,穿著獵裝,扛著一支雙筒獵槍,槍筒上晃晃悠悠地掛著一隻灰色的野兔。一隻剽悍的德國牧羊犬跑前跑後地跟著他們。

女孩也是黑人,一個血統純正的黑人,就像是用煤精雕出來的。黑色捲髮,黑眼珠,厚嘴唇,兩排整齊的白牙。她的身體很強壯,在凜冽的秋風中,她僅穿著質地很薄的紅色連衣裙,渾身噴吐著生命的活力。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出她與旁邊這個男人的血緣關係,他們的眉眼長得太像了。秋天已經君臨大地,而在阿巴拉契山中,甚至冬天也不太遠了。他們穿過密密的松林,腳下踩著厚厚的褐色松針。前邊是一個山凹,陡峭光滑的岩壁上有行人踩出的模煳的印跡。斯蒂文半彎下腰,扶著左側的山岩小心地往前走,但他的兩個同伴,那個叫赫蒂的小女孩和叫瑪亞的母獵犬,絲毫沒有降低速度,她們竄竄跳跳地跑過這段險路,消失在山岩後。

「喂,等等我!」斯蒂文喊著,加快了腳步。不過他並不著慌,這兒已是淺山區了,沒有什麼猛獸,而且赫蒂一定會在前邊那個橄欖形的山間湖泊中等他。他想得不錯,等他趕到湖邊時,只來得及看見一個黑色的背影,一個高高翹起的小屁股,接著湖中濺起一片水花,赫蒂投入水中,像條小黑魚似的,不緊不慢地掄著手臂向湖中心游去。瑪亞蹲在岸邊,努力思索著它該不該跳下去——深秋的湖水已經很涼了。赫蒂發現它沒有跟上來,回過身生氣地喊:

「瑪亞!瑪亞!快跳下來!」

瑪亞不再猶豫,跳下水一屈一拱地游著,很快追上小主人。

斯蒂文站在岸邊,饒有興趣地欣賞著赫蒂的游泳姿勢。她游得確實漂亮,一會兒仰泳,一會兒蛙泳,一會兒蝶泳。斯蒂文是她的啟蒙教練,教她學會了自由泳,其它一些姿勢則是她直接從光碟中學會的。現在,斯蒂文在游泳上早已不是她的對手了。她回頭看看追上來的瑪亞,便像往常一樣開始了人與犬的比賽。這會兒她在使用最擅長的自由泳,兩隻修長的手臂輕快的打著水,在湖面上留下一串筆直的、疾速延伸的細細的白痕。瑪亞吃力地跟在後邊,留下的水花顯然寬多了。湖水極為清徹,幾片樹葉在水面上飄蕩著,透過湖水,能看見青灰色的岩石和稀疏的水草,也能看到赫蒂迅速擺動的筋腱清晰的雙腿。一人一犬游遠了,斯蒂文用手圍在嘴上,大聲喊道:「赫蒂!水太涼,少游一會兒!」那邊遠遠地應了一聲。斯蒂文把獵槍和野兔扔在湖邊,舒適地躺在已經發黃的草地上,半閉上眼睛。在睫毛的疏影中,秋天的白雲輕悄無聲地在天穹上滑行,變幻著多姿多採的形狀。已經西斜的秋日仍有充裕的熱度,曬得半邊身子暖洋洋的。赫蒂游得真好,假以時日,她一定能打破女子游泳的所有紀錄——肯定連男子紀錄也不在話下;無論什麼體育紀錄她都能輕鬆地跨越。她是一個真正的天才,要知道,她學游泳總共只有5個月的時間啊——而且,她只是一個3歲的孩子。

今天是赫蒂的3歲生日。有時,連斯蒂文自己,連她的媽媽蘇瑪,也免不了驚疑地想:她只有3歲?她怎麼會只有3歲呢。但她確實是3年前的今天來到人世的,只不過她以3倍於正常人的速度在生長著。斯蒂文曾戲謔地稱她為「三倍體」(不是這個名詞原來的生物學意義)。除了3倍的生長速度,赫蒂的飯量也是正常人的3倍,而且,如果測試一下她的神經系統,肯定會發現其速度遠遠大於正常值。雖然至今沒有條件做這個測試,但斯蒂文對此堅信不疑,因為赫蒂的反應速度在那兒明擺著,無論是游泳、電腦擊鍵、開汽車,她都比常人快多了。她的體內有永不耗竭的精力。

赫蒂,我的小赫蒂,已經3年了啊。

3年前,在那個「人類純潔聯盟」的追殺下,他們匆匆逃離小蒂尼克姆島的家,隱居在這荒山僻野中。3年來,他們警惕地保守著小赫蒂的秘密,也一刻不停在注視著外界的動靜。幸運的是,社會上那場歇斯底里的喧囂很快消弭了。這並不奇怪,既然喧囂的矛頭是針對一個無辜的嬰兒——不管她是什麼身世——那麼這種歇斯底里就必然是短命的。狂熱必然冷卻,理智便會復歸,更何況是美國這樣一個極為開放的社會呢。

白雲安靜地滑過白楊樹和樺樹的樹梢,秋風搖落了幾片黃葉,悠悠地飄過斯蒂文的面前。從山腰往上是針葉樹的天下,那兒仍是一片濃綠。這兒很荒僻,離此最近的奇森小鎮也在80英里之外,從奇森過來,只有一條勉強可以通車的石子路。附近的住戶很少。幾英里外的山腰上,針樅林中隱約露出一幢石屋的屋角。那幢石屋裡住著一個單身的白人男子喬治·林登——一個太普通的名字,當然這可能是化名。據說他是一位頹廢派的詩人,長髮長須,50歲左右,在這兒隱居8年了。他總是像一隻土撥鼠似的藏在自己的巢中,偶爾在山中路遇,也是面色陰沉地點頭即過。不過這對斯蒂文來說倒是正中下懷,他本來就不願和外人多交往。從這裡順山溪向下兩英里是斯蒂文自己的居家,再往下1英里,住著一個快樂的單身漢豪森·喬思特,大約45歲,每次路遇,他都要笑嘻嘻地脫帽致意。他十分喜歡小赫蒂,而赫蒂也喜歡上了這個性格隨和的伯伯,見面時常常爬上伯伯的肩膀,嘰嘰喳喳地聊上很久。豪森也是新住戶,3年前他們來到這兒時,豪森只比他們早到半個月。當然斯蒂文沒有去打聽他隱居的原因,他們都清楚,這兒的住戶大多有不願向外人道的隱情,斯蒂文不願闖入別人的帷幕,也不願別人進入他們的生活。此外這裡就很少有人跡了,偶爾有幾個獵人吵吵嚷嚷地從山徑上走過,或者是一架林木巡查的直升機掠過山頂。感謝上帝,給了他們整整3年的安靜。

湖面上傳來赫蒂的喊聲:「瑪亞!不許上岸,不許偷懶!」但這次她的命令顯然沒有生效。聽著水花聲漸近,瑪亞爬上岸,猛勁地抖掉身上的水珠,走過來,濕淋淋地倚在斯蒂文的身邊。瑪亞,忠誠的好脾氣的瑪亞。它是兩年前斯蒂文去山下買的,為的是給孤獨的小赫蒂增加一點樂趣。赫蒂太可憐了,在她的整個童年中,這隻黑底白花的牧羊犬是她唯一的夥伴,而她的童年正以3倍於常人的速度飛快流逝。當然,她本人不會覺察到這一點,不會有類似的悵惱,因為她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正常」的速度,這使旁觀的斯蒂文夫婦格外憐憫。

不過,這種囚禁生活快要結束了。他和蘇瑪已經決定,等赫蒂過完3歲生日就離開這兒,回到人類社會中去。他們早在不聲不響地為這一天作鋪墊,儘力使赫蒂有足夠的思想準備,使她的新舊生活平滑銜接。在秋日的暖意和輕鬆的心境中,睡意漸漸襲來。他夢見導師斯蒂芬·克利在向他微笑,他懷中抱著那隻名叫吉莉的克隆豬,正在回答記者的提問。低頭看豬崽時,他的歇頂的腦袋在燈光下閃閃發亮。他又看見蘇瑪在產床上輾轉,嬰兒哌哌墜地。嬰兒隨即睜開雙眼,雪亮的目光讓人驚惕不安。畫面跳蕩著變模煳了,隨即靜止在一個恐怖的場面上。穿著夜行服的兇手拿著寒光閃爍的匕首,刀尖輕輕划過嬰兒的面龐,那兒立即綻出一道血紋……

什麼東西划過他的面頰,他不由得打了個冷顫。那東西又鑽進他的鼻孔,輕輕抖動著。斯蒂文響亮地打個噴嚏,從夢中醒來。一串清脆的笑聲從身邊逃向湖中,然後是撲通一聲水響。斯蒂文起身來到湖邊,那條小黑魚仍在快活地戲水,一邊狡黠地看著他。斯蒂文威脅地說:「搗蛋鬼,看我收拾你。」赫蒂格格笑起來。「上來吧,時間真的不早了,媽媽要著急了。」瑪亞也蹲在岸邊用吠聲催促著。赫蒂爬上岸,從背囊中抽出浴巾擦乾身體,不慌不忙地套上連衣裙。她是一團火,是山中的精靈,斯蒂文讚歎著。她的生命力是那樣旺盛,你簡直能聽見電火花在她體內噼啪作響。

瑪亞跑到前邊帶路,在拐角處回頭望著他們。「走吧,赫蒂。」爸爸說。赫蒂牽著他的左手跳跳蹦蹦地走著:「爸爸,今天我還要學開車嗎?」

「不學了,時間太晚了。」他笑著補充道,「其實你不用再學,你已經畢業了。」幾天前,斯蒂文忽然決定教赫蒂開車。蘇瑪說太早了吧,她才3歲呢,即使按她身體的實際狀況,她也只是個八九歲的孩子。但斯蒂文沒有聽她的勸告。他的動機是潛意識的,也許深埋心底的警惕並沒有睡覺。他想讓女兒多學一點護身的本領,不定哪天會有用的。赫蒂再次顯露了她過人的天才,僅僅3天時間,她就把那輛半舊的克萊斯勒車開得非常熟練。在門口崎嶇狹窄的石子路上,她不停地急加速、急剎車、急轉彎,汽車輪胎吱吱嘎嘎地怪叫著,把石子擠得四面飛迸。斯蒂文喜悅中帶點揶揄地想,等她再長兩年,法國一級方程式汽車大賽恐怕就不是男人的天下了。

赫蒂忽然想起一件事,回過頭來問:「爸爸,過了生日,你和媽媽要告訴我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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