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延遲爆炸

在狹窄的走道里飄飛時,魯冰一直牽著拉里大叔的手,咭咭哌哌地說著。飛船里的一切她都感到新鮮。它現在離地球多遠?能看見長城嗎?這隻飛船「燒」的是什麼金屬?它容易操縱嗎?不過,未等老拉里回答,她已經跳到下一個問題。

老拉里不由得扭頭看看,魯冰的臉蛋上洋溢著燦爛的光輝,令人想起十五年前那個漂亮刁鑽、快活爽朗的小女孩,他的心裡浮出一股熱流。這個「可愛的魯冰」近來已經很少見了,自從那場災禍之後,有一種無形的重壓時時壓著她,壓得她扭曲和畸形,她的行事常常讓人傷心。這會兒,從前那個女孩似乎短暫地復活了。

到生活艙後,她仍然象只不安分的海豚,在艙內到處蹦跳著,纏著拉里大叔,要他介紹洗澡的負壓裝置、密封的廁所和那種能燃成圓球火焰的蠟燭。老拉里沒聽懂最後一句:「你說什麼燃成圓球的蠟燭?」

魯冰渾身猛然一震,她現在才意識到,自己隨口問出的這個問題是從腦海深處蹦出來的,是從她的記憶中挖出來的。她在空中轉過身,獃獃地望著老拉里,面色蒼白,嘴唇蠕動著:「拉里大叔,我不是第一次到太空!我已經來過一次!」

拉里大叔猛然張大嘴,欣喜若狂:「你已經回憶……」但他突然住口,他看看魯冰,似乎不敢與她對視,迅速把目光移走。他的眼睛裡盛著那麼多的悲傷和憐憫,聲音暗啞地說:「冰兒,我該去工作了,你先在這兒休息。」

然後匆匆轉身離開。

唐世龍不知到哪兒去了,但魯冰這會兒無暇考慮他。她狂熱地盯著四周似曾相識的設施,急切地回想著。慢慢地,一個場景浮現在眼前。一個16歲的女孩被圍在中間——就在這裡,就在這個生活艙中。幾個船員慢悠悠地向他飛過來,就象一群無翅的天使。魯剛哥哥(那時他唇邊的茸毛剛剛長黑)喜笑顏開,手裡端著一個小小的蛋糕。電燈熄滅了,16隻蠟燭燃成小小的的圓球,溜圓溜圓,絕不是平常那種下圓上尖的形狀。所以那時她一直驚奇地盯著這些燭光。

這些年來,她一直在夢中見到這個場景,她也一直把它當成一場溫馨的夢。

現在她回憶起來了,這是真的。而且她知道燭光為什麼是圓的,那是因為在無重力環境下不會造成空氣的上升氣流。是魯剛哥哥告訴她的,沒錯。

她想起,這場太空生日宴會還有一點小小的缺憾,等她許完願,抬頭去吹蠟燭時,16團小火苗跳動著一個個自動熄滅了。後來也是魯剛哥哥告訴她,在失重環境下,靜止的燭光把周圍小區域的氧氣燃盡便自行熄滅。

「沒關係,只要你已經許過願,它一定能實現的!」魯剛哥哥笑道。

這些場景是那樣鮮明,咀嚼著這突然復甦的回憶,使她感到一種苦澀的甜蜜。

她很想沿著這條回憶之徑走下去,繼續尋找昔日的風景。但意識深處卻突然響起凄厲的警報,命令她趕快回頭,前邊有邪惡的災難之澗!

她遲疑著。她喜歡魯剛哥哥,從小就喜歡。她喜歡趴在哥哥背上吹他的耳朵,喜歡看他凸起的肌肉,喜歡把自己開始豐滿的乳房頂在他的背上,然後她看到魯剛從她的乳溝處膽怯地收回目光,那分明不是一個哥哥應有的。

戾氣漸漸填滿胸臆。她看見爸爸也從身後突然冒出來,抓住她,用絡緦鬍子親她,她生氣地叫起來。然後爸爸的臉形開始幻化……

象往常一樣,回憶一走到這裡,她的意識就尖叫著四散逃走,等她平靜下來時,發木的腦袋裡只餘下一些零星的碎片。

不要想了。她厭倦地說,魯剛還是我的哥哥,是我的親哥哥,他今生今世不可能是我的丈夫。我的人生之舟已經準備在另一處港灣停泊了。這時她才想起了唐世龍。好久沒有見他了,剛才他似乎說了句:「我去各個艙室轉一轉,」就離開了。他怎麼去了這麼長時間,把她一個人扔在這裡?

她生氣地喊:唐世龍!世龍!你鑽哪兒了?沒有迴音。

老拉里走後,唐世龍一分鐘都沒有耽誤。他躲開魯冰的視線,在自己剛從飛蛾號上帶來的小皮箱里掏出一個工具包,一支威力強大的爆破槍,悄悄挎在身後,溜出生活艙。本來他擔心要對魯冰花一番口舌,但現在魯冰正陷於神魂顛倒的境地,似乎正在回憶她的第一次太空之行,他正好趁機溜走。魯冰來過太空?果真如此,這事應該給她留下十分鮮明的印象,怎麼可能忘記呢。看來她的失憶症確實很嚴重,她一定經受過什麼重大的打擊。

不過眼下沒有時間來想這件事,他要趕緊按原計畫行動。來前他已經儘可能了解了這種魯斯式飛船的結構。所以很順利地溜到貨艙,找到投料機構操縱台,開始檢查。教父卡拜勒魯曾一針見血地說:「據我估計,山姆大叔絕不會讓幾位送貨人平安回家,一定會殺人滅口的。當然,也不會在核彈投放前動作。所以,很可能有一個爆炸裝置與投料機構連動。上飛船後首先找到它!」

他從工具包中摸出高容量袖珍手電筒,開始仔細尋找。不久,就在一堆管線中找到了新裝的炸彈,從那個小圓筒上引出幾條彩色線路,與投料機構的電路相連。

在炸彈的啟動裝置中,有一個微弱的小紅點在閃亮著。下手前他琢磨了一會兒,總的說,這個裝置相當簡單,可能美國人認為不會有人來這兒查尋,在飛船上也不會有炸彈專家。他對幾根電線的來龍去脈弄清了,便取出微型氣槍,打著。槍口冒出一條細細的蘭色火焰,從電線的空隙間插進去,很快把那條紅線的絕緣表層燒融。他又取出一條兩端帶夾的導線,慢慢地從電線叢送進去。他做得極其小心,因為一次偶然的接觸就有可能引爆它。雖然他對排彈早已訓練有素,但在失重狀態下幹活完全是另一回事,渾身輕飄飄的,兩手總好象沒有依託。終於小夾子緊緊鉗住了紅線兩處,連好了安全旁路。

他揩揩汗,摸出那隻特製的線鉗。這是一支鉛筆粗細的細圓棒,周圍套著絕緣膠皮,他小心地把圓棒送到紅色導線旁邊,撳一下後部,從端部伸出一對小小的鉗夾。他用鉗夾小心夾斷了那根導線。小紅點熄滅了。

現在萬事大吉了。他揩揩汗,立起身來。但沒等他喘口氣,忽然另一個紅點開始急促閃亮,炸彈定時裝置內發出噝噝的連續聲音。炸彈已被啟動!他剛才拆掉的,只是一個假裝置!

一剎那間他幾乎聽見了自己的心跳,他已經看到一團耀眼的白光,他和飛船都被炸成碎片,在寒冷的外太空地獄裡飄蕩。但他強自鎮定下來。說到底,他無處可逃。這是一艘飛船,爆炸後不會有一個倖存者。另外,他堅信山姆大叔不會讓炸彈如此輕易起爆,要知道,船上有2250顆核彈!

也就是說,從現在到炸彈起爆,應該還有一個緩衝時間,他長吁一口氣,使激烈跳動的心臟平靜下來,又開始仔細尋找。不久他在假彈下部找到了真彈和它的延遲器,又開始了剛才的程序。

挪亞方舟號前方的反衝噴管噴出一股火焰後,龐大的飛船便徹底失去了速度,靜止在廢料山200米外的太空。這是一次極其漂亮的停車。

龐大的廢料山出現在前方,佔據了整個視野。無數黑色的集裝箱彼此鉤連,組成了一個巨大的立方網路。集裝箱彼此之間留有空隙,以便外太空可以有效地冷卻箱體,使放射性廢熱不致積聚到危險的程度。地球和月亮的雙重引力把它們鎖定在這裡,但並不是絕對的靜止不動,它們在這個中心作著輕微的振蕩,立方網格也因此而微微波動,就象從地獄深處浮上來的一波波顫慄,一聲聲嘆息。這個幽靈般的黑色網格以它的醜陋和龐大造就了一種駭人的氣勢。

這正是人類之蠶在吞吃綠葉、構築美麗的繭殼時所留下的一大堆糞便。

諾亞飛舟號把腹部對準廢料山,班克斯已穿好帶推進裝置的太空服,呆在減壓舵里待命。魯剛命令道:「拉里大叔,打開貨艙。」

拉里大叔按下電鈕,飛船腹部兩扇大門緩緩開啟,就象張開的甲蟲硬翅。

「投料!」

班克斯已從減壓艙進入太空,太空服的噴氣推進口冒出小小的桔黃色火光,在漆黑的天幕上顯得十分絢麗。拉里按下投料按鈕後,飛船會依次吐出一隻只集裝箱,並把它們送到正確的位置,然後它們靠本身輕微的慣性使自動掛鉤碰合,班克斯只需在旁做一些適當的校正。

但這次飛船毫無動靜。拉里立即向魯剛報告:「魯剛船長,投料機構發生故障!」

船長很快答道:「貨艙門暫時復原!班克斯返回飛船,立即排除機構故障!」

班克斯輕悄地滑進減壓艙,減壓艙門關閉,巨大的貨艙門也緩緩合攏。魯剛在屏幕上陰鬱地看著這一切。這次飛行一直很順利,使他幾乎忘了起飛前的不祥預感。但現在,這種預感又復活了。

幾個人在維修艙聚齊,帶上工具,老拉里愧疚地低聲說:「怎麼會出問題呢?起飛前一再檢查過的。」

魯剛安慰他:「拉里大叔,不必著急。投料機構很簡單,我想不會有太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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