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井中乾屍

龍飛問道:「吳媽,你叫我什麼?」

吳媽臉上閃過一絲微笑:「喲,我叫錯了,應當是李先生,人老了,記憶也不好了。」

龍飛說:「吳媽,我看您身體還是蠻結實的,頭髮也沒白幾根,怎麼就自稱老了呢?」

吳媽用抹布抹去龍飛桌前的水跡,「一時明白,一時糊塗。」說完,走出了客廳。

龍飛暗忖:這個吳媽定有來頭,神出鬼沒,八成是台灣情報部門的,可是不知她隸屬於哪個系統,是保密局的暗探?還是梅花黨的特務?當初她潛入居府,顯然是為了監視那個海軍副司令居正的。

居韻冷冷地瞟了一眼吳媽離去的方向,說:「秋涼,你不要理睬她;她一個老媽子,下等人!」

龍飛暗忖:吳媽也懷疑我是龍飛,故意說出龍先生,觀察我的態度,看來敵人已注意了我。

居韻說:「秋涼,你又想入非非了。」

這時,居風穿著整齊,梳著油亮的中分頭,從二樓翩翩而下。

「哥哥,你幹什麼去?」

居風漫不經心地說:「出去散散心,正好海軍司令部給了我幾天假,在家裡悶得慌。」

居韻撇撇嘴,「哼,又是去會那個小尼姑吧?人家都修了正果了,你還剃頭挑子一頭熱呢,也不怕丟了居家的臉。」

居風一聽,臉紅了一片,叫道:「我也沒丟你的臉,別說是小尼姑,就是玉皇大帝的女兒我也敢碰!」

居韻氣呼呼地站起來,說:「哼,七仙女你也敢惦記,要是閻王爺的閨女呢?」

居風掏出一柄小梳子,梳了梳頭,說:「我敢上九天攬月,敢下五洋捉鱉!」

居韻說:「算了吧,你是耗子扛槍——窩裡橫!連個台大的小雛雞也拿不下來,讓妹妹我交你幾手。」

居風臉色由紅又漸漸泛白,問道:「你教我?我用你教?」

居韻說:「茶里放點蒙汗藥,趁她未醒時,把她辦了不就行了嗎?中國的女人都有歸屬感,一旦身體交給了哪個男人,她就成為那個男人的私有財產。」

居風說:「那不行,這個小姑娘你不知道,脾氣倔得很;要是按你說的辦,那她肯定會自殺。」

居韻說:「再不然就設個套,雇幾個地痞流氓劫了她,把她的衣服扒光,你出現了,赤手空拳,把那幾個地痞打得落花流水,狼狽而逃。我想,那個叫阿嬌的小尼姑肯定會跪在你的面前,感激涕零;還沒等你上手,她早就脫了個精光了。」

居風走到沙發扶手旁,想了想,說:「不會,她不是那種人;她會說,居風,我謝謝你,我一生也不會忘掉你,我將永遠記住你的名字。」

居韻有些不耐煩了,揮揮手,「好了,我也懶得管你們的事,順其自然吧。」

居風大踏步地走出了客廳。

居韻又跟龍飛探討起死亡的話題:「我現在雖然年輕,可我有時想起死,人一死,什麼都沒有了,可是人必有一死,這是生命發展的規律。」

龍飛說:「中國人往往不去構想死後的世界,不追索死亡的意義,而是把注意力放在對生命的關懷上。中國的哲學家不像西方的哲學家,從死亡中把握人生的真諦,而是盡量把死亡從認識論的領域中驅逐出去。中國的詩人不似西方的詩人,謳歌死亡的美麗,而是在人世生存的吟誦中流露出對人生末日的惆悵。中國的老百姓全身心地關注自己的日常生活,盡量迴避死亡的陰影,語言中也盡量迴避死亡這一辭彙。從歷史上來看,中國人對死的憂懼通常來自兩種境遇。」

「哪兩種境遇呢?」居韻聽到這裡,不由得蹺起了拖鞋,那雙粉紅色綢緞面綴有金黃色鴛鴦圖案的拖鞋,輕巧地搭在茶桌的桌沿;當居韻的視線隨著這雙拖鞋的起伏而起伏時,不由羞紅了臉;因為這個動作露出了她旗袍下面的風景,豐腴白皙的大腿深處的風采露了出來。她沒有穿內褲,不是由於疏忽,而是對所尊崇和熱戀的人的一種戲謔。

她慌忙把腳落了下來,攏緊了雙腿。

可是龍飛並沒有注意到這一細節,他正沉浸在滔滔不絕的講述之中。

居韻抬頭注意了一下龍飛的神情,覺得他並沒有捕捉到這一難堪的細節,才略微寬下心來,羞紅的臉色漸漸恢複了平靜。

她輕輕地端起茶杯,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口茶。

茶香沁人。

龍飛的姿勢沒有變化,他仍然在講述之中:「一種情況是感懷時間的流逝。早在先秦時期,孔子就痛苦地感嘆生命一去不復返,感受到個體生命的脆弱。『甚矣,吾衰矣,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有時候,人們由自然景物的變化來領悟生命的流逝。蘇軾在《前赤壁賦》中頌揚曹操:『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何其壯哉,但今安在?英雄豪傑尚不免一死,何況平民百姓?人生如夢,轉瞬成空。』第二種情況是感慨人際關係的險惡。注意力在人際關係上的大投入,必然帶來人際關係的緊張與複雜,由此引發對生命存在的憂慮。在政治黑暗時期,人與人敵對情緒加劇,相互的算計、謀害和仇殺愈演愈烈,個體生命存在的安全係數急劇下降,使人們感受到生命有如履薄冰般的恐懼。歷史上有許多有識之士終於放棄年輕時渴望的高官厚祿,隱居江湖,躲避官場上的明槍暗箭,逃離殺身之禍,東晉時期的竹林七賢在大自然中感受歡樂就是例證。范蠡、張良的功成身隱,避身遠禍,而文仲、韓信等人功成不知身退,最終死於主子之手,後世也為此遺憾不已。從心理上來看,中國人對死亡的恐懼主要是因為害怕人際關係的失落。幼年喪父、中年喪妻、晚年喪子成為傳統的三忌,幼年不得自理,需要父親扶持;中年拼搏,需要賢妻呵護;晚年力衰,需要子女贍養。中國人重視相聚,為離別傷心,因為離別同樣失去了關懷,在心理效果上,它同死亡一樣可怕。」

說到這裡,龍飛和居韻不約而同拿起茶杯各呷了一口茶。

居韻將一片茶葉從嘴裡摳出來,捏在煙灰缸里。

「秋涼,咱們換一個題目吧,這樣的話題太沉重,你喜歡哪一種花?」

龍飛緊緊盯著居韻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梅花。」

居韻由衷地笑了,「為什麼?」

「因為它開在凄冷的冬天,別有風韻。」

「僅僅因為這個嗎?」

「它有傲骨。」

居韻嫣然一笑,「我有傲骨嗎?」

龍飛搖搖頭,「看不出來。」

居韻站了起來,昂首挺胸,像一隻爭鬥的小公雞。

「我就是梅花,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秋涼,你是有學問的人,我考考你,我吟一首古人詠梅的詩,然後你再吟一首古人詠梅的詩,咱們賽一賽,誰最後吟不出來,罰酒十杯!」

龍飛說:「罰酒有什麼意思?喝得大醉,怪態百出,沒有意思。不如罰輸者眼蒙一塊黑布,在這樓內尋找對方;如果找到對方,就讓對方請吃西餐,如果找不到,就請對方吃西餐。」

居韻坐下來,拍手笑道:「這個遊戲不錯,但是必須恪守遊戲規則。」

龍飛點點頭,「那當然。」

居韻說:「北宋林逋的《山園小梅》:

「眾芳搖落獨暄妍,

「佔盡風情向小園。

「疏影橫斜水清淺,

「暗香浮動月黃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

「粉蝶如知合斷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

「不須檀板共金樽。」

龍飛說:「好,我吟一首元代詩人元淮的《立春日賞紅梅之作》:

「昨夜東風轉斗杓,

「陌頭楊柳雪才消。

「曉來一樹如繁杏,

「開向孤村隔小橋。

「應是畫工嫌粉瘦,

「故將顏色助花嬌。

「青枝綠葉何須辨,

「萬卉叢中奪錦標。」

居韻吟道:

「酒未開樽句未裁,

「尋春問臘到蓬萊。

「不求大士瓶中露,

「為乞嫦娥檻外梅。

「入世冷桃紅雪去,

「離塵香割紫雲來。

「槎椏誰惜詩肩瘦,

「衣上猶沾佛院苔。

「這是清代文學家曹雪芹的詠梅詩,該你了。」

龍飛早已想好,吟道:

「桃未芳菲杏未紅,

「沖寒先已笑東風。

「魂飛庾嶺春難辨,

「霞隔羅浮夢未通。

「綠萼添妝融寶炬,

「縞仙扶醉跨殘虹。

「看來豈是尋常色,

「濃淡由他冰雪中。

「這也是曹雪芹的詠梅詩。」

居韻想了想,笑上眉梢,又吟道:

「白梅懶賦賦紅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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