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蘇菲的傷

我只是你生活里的一個影子,你卻在我的生命里佔有重要地位。如果我只是個單純的過客,為何要讓我闖入你的生活?我千百次想過要離開你,但僅憑一己之力我做不到。

從家裡回來十天後,我收到媽媽的第一封信,就像她以往的每一封信一樣,她詢問我的近況,期盼很快收到我的迴音。通常我會在回來好幾周後,才有動力提筆滿足媽媽的期望。成長中的子女出於一種近乎純然的私心,對父母總是不太熱絡。我對此感到分外歉疚,於是把媽媽所有的信收進一個盒子里,擺在書櫃的層板上,代表我的心意。

蘇菲和我自忙裡偷閒回來後,幾乎沒有見面,甚至沒有一起過夜。在我童年家中小住期間,有一條隱形的線橫亘在我倆之間,不論她或我,都無力成功跨越。不過當我執筆寫信給媽媽時,我還是在文末寫上蘇菲向她獻上親吻作為問候。編造這個謊言的次日,我在蘇菲值班時去找她,向她坦承我想念她。次日,她接受我的邀約一起去看電影,但散場後,她選擇獨自回家。

一個月來,蘇菲任由一名小兒科實習醫生追求,並決定為我倆暖昧不明的關係(或許應該說是為「我」不確定的態度)畫上休止符。得知有別的男人威脅著要奪取不確定是否屬於我的所有吻,讓我十分惱火,我卯足全力要贏回她。於是,兩星期過後,我倆的身軀裹在我的床單里,我已趕走了入侵者,生活重新回到軌道,笑容也重回我的臉上。

九月初,經過長時間的值班後回到家,踐在樓梯間發現了一個天大的驚喜。

呂克坐在一個小手提箱上,神色不安卻又一臉喜悅。

「我等了你好久,渾蛋,」他邊說邊站起來,「我希望你家有東西可以吃,因為我快餓死了。」

「你怎麼會在這裡?」我問他,一邊打開套房的門。

「我老爸把我趕出來了,」

呂克脫下外套,跌入室內唯一的一把扶手椅上。我為他開了一罐筒魚罐頭,並在行李箱上鋪上餐巾和餐具,權充矮桌,呂克則熱烈地述說經過。

「我不知道我家老頭怎麼了。你知道嗎,你離開的那天凌晨,在麵糰膨脹的靜置期過後,我很驚訝他竟然沒有回到烘館房,我以為他睡著了,甚至還有點擔心跟你說了全部實情。沒想到當我打開正對小巷的門時,他正坐在椅子上哭泣,我問他發生了什麼事,他不想回答,只喃喃說著是因為疲憊所致,還要我忘記剛剛看到的景象,並且什麼都別跟我媽說。我答應了他。但從那天開始,他就變了;通常,他在工作時對我很嚴厲,我知道這是他要教我學好這份工作的方式,我不怪他,並且我知道爺爺當年也沒讓他輕鬆過。但從那天之後,他就對我越來越好,近乎慈愛;當我為麵包塑形卻失誤時,他竟然沒有斥責我,而是走到我身邊,重新示範給我看,並且每次都對我說『沒關係』,還說他也曾失誤過。我向你發誓我完全一頭霧水。有天晚上,他甚至把我擁入懷中,我差點以為他瘋了,而我之所以完全不能置信的原因是。他前一天才像辭退一個學徒般解僱了我;清晨六點,他盯著我的眼睛,跟我說我之所以如此笨拙。是因為我不是當麵包師傅的料,與其浪費我的時間和他的時間,我更應該到城裡試試機會。他還說我過去只有這條路可選,是因為在當時,這是大家以為幸福的方式,他對我說出這些話時,還一副生氣的樣子。午餐時,他向我媽宣布我將離開家,而他當天下午要關店。晚上在餐桌上,沒人開口說一句話,媽媽哭個不停。最後下了餐桌,她還是淚眼汪汪,我每走進廚房一次,她就走過來抱住我,還悄聲說她已經很不曾如此快樂。我媽媽竟然因為我爸把我掃地出門喜極而泣……我跟你保證,我爸媽一定是瘋了!我看了日曆三次,確定當天不是四月一日愚人節。

「早上,我爸到我房間找我,要我換好衣服。我們坐上他的輩,車子開了八小時。八小時不曾交談,除了中午他問我餓不餓以外。我們傍晚抵達,他把我般在這棟建築物門口,告訴我你就住在這裡。他到底是怎麼知道的?不過我也管不了那麼多!他下了車,從後備廂拿出我的箱子,放在我腳下,然後交給我一個信封,跟我說這雖然只是一點小數目,但已經是他能給我的極限,有了這點錢,我應該可以撐一段時間。然後他就坐回駕駛座,開車離去。」

「沒再跟你多說別的?」我問。

「有啦,就在發動車子前,他向我宣告:『你要是發現你當醫生跟當麵包師傅一樣蹩腳,那就回家來,這一次,我會好好把手藝傳給你。』你能從中理解到什麼嗎?」

我開了我唯一的一瓶酒——這是蘇菲送我的禮物,不過我們沒有在她送我的當晚喝掉——倒了兩大杯。乾杯之際,我向呂克宣稱:不,我完全沒有從他爸爸的話中理解到任何事情。

我幫好友填寫完所有註冊醫學院一年級的必要表格,我陪著他到行政辦公室,在那裡,他貢獻了他爸爸給他的一大部分資助金。課程從十月開始,我們會一起去上課,當然不是肩並肩坐在同一個教室,但我們可以肘不時在院區的小花園相見。縱然沒有七葉樹也沒有籃球架,但我們會很快地重塑屬於我們的下課時光。

我們頭一次在小花園相聚時,我向他的影子道謝。

呂克住在我家,我們的同居生活再容易不過,因為我們的時間完全相反。他在我值夜班時獨享我的床鋪,在我返家時出去上課。少數幾次我們共居在套房時,他就把被子鋪在窗邊,把毯子捲成球狀當枕頭,然後像只睡鼠般蜷曲著睡。

十一月,他向我坦承迷戀上一名常常一起複習功課的女同學;安娜貝拉比他小五歲,但他發誓她比同齡的女生更有女人味。

十二月初,呂克請我幫他一個大忙。於是當天晚上,我敲了蘇菲的門,她在床上迎接我。呂克和安娜貝位的關係把我向蘇菲推近,我越來越常在她家過夜,安娜貝控則越來越常在我家過夜。每個星期日晚上,呂克會在我的套房裡重啟爐灶款待我們,讓我們享用他的糕點手藝,我已經數不清我們吃掉了多少鹹派和餡餅。晚餐最後,蘇菲和我會讓呂克相安娜貝拉親密地「溫習功課」。

我從入夏以來就沒有再見到媽媽。她取消了秋季的探訪行程,因為她覺得很累不想旅途奔波。她在來信中向我寫道,房子就像他一樣,都老了,她開始重新粉刷,而揮發劑的味道讓她頗為不適。在電話中,她一再向我保證,要我完全不用擔心,一直說休息幾個星期就會沒事。她還要我承諾聖誕節會回去看跑,而聖誕節已經近在眼前。

我早就買好了送她的禮物,取了預訂的火車票,並且協調好十二月二十四日當天不值班。然而一名公交車司機和地面上的薄冰毀了我的計畫。根據目擊者表示,因為失控打滑,巴士先撞上護欄,然後側翻倒地,車內四十八名乘客受傷,十六名乘客被拋到人行道上。當我的呼叫器在床頭柜上晌起時,我正在準備行李,我致電醫院,所高見習醫生都被動員了。

急診室的大廳陷入一團混亂,護士忙得不可開交,所有的急診檢查閱都被佔滿,四面八方都有人跑來跑去。傷勢最嚴重的傷員等著被輪流推進手術室,傷勢較輕的則得在走廊的擔架上耐心等候。身為擔架員,呂克在不斷抵這的救護車及調度室間穿梭,這是我們第一次一起工作。他臉色蒼白,每次他從我面前經過,我都小心地注意著他。

當消防隊員交給他一名腔骨和排骨都從小腿肚上垂直叉出的男人時,我看到他轉向我,臉色發青,慢慢滑向自動門。然後癱倒在棋盤狀的地磚上。我衝過去扶起他,把他安置在觀察室的椅子上,讓他慢慢恢複神志。

這場風暴持續了大半夜,到了清晨,急診室就像大戰過後數小時的軍醫院,滿地都是血污和紗布。一切歸於平靜後,急診團隊忙著讓一切回到正軌。

呂克還坐在我先前安置他的椅子上。我走到他身邊坐下,他把頭埋進雙膝間,我強迫他抬起頭看著我。

「都結束了,」我對他說,「你剛剛從水深火熱的最初體驗中活了過來,而且和你想的不同,你算是挺過來了。」

呂克嘆了口氣,他環顧四周,又衝到外面去大吐特吐。我緊跟著他,以便隨時給他支持。

「你剛剛說我算是挺過來了是什麼意思?」他背倚著牆問我。

「這是個該死的恐怖聖誕夜,我向你保證你表現得很好。」

「你要說的是,我表現得像個廢物吧,我先前不但昏倒了,剛剛還吐了。對一個醫學院的學生而言,我想這大概是最好的噘頭了吧。」

「我告訴你,第一天進解剖室我就昏倒了,這樣你應該安心了吧。」

「謝謝你的預告,我的第一堂解剖課在下星期一。」

「你看著吧,一切都會順利度過的。」

呂克投給我的眼神灼熱。

「不,什麼都不對勁,我過去捏的是麵糰,不是活生生的血肉;我過去割開的是麵包,不是沾滿血的襯衫和長褲,尤真我從沒聽過奶油麵包瀕臨死亡時的悲鳴,即使我往包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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