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呂克的夢想

生命中某些珍貴的片刻,其實都來自於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如果我今晚沒有留下來,我想我永遠不會與母親有此番深談。與母親一起離開閣樓後,我最後一次踱回天窗底下,默默感謝我的影子。

對夜晚的恐懼其實來自對孤獨的恐懼,我不喜歡一個人睡,卻被迫如此生活。我住在一棟離醫學院不遠的大樓頂層套房,昨天剛過完二十歲生日,因為該死的早讀,我活該獨自慶生,沒時間交朋友。醫學院的課程不允許我有多餘的時間。

兩年前,我拋下童年,將它扔在學校操場的七葉樹後,遺忘在成長的小城中。

畢業典禮當天,媽媽順利出席,剛好有一位女同事幫她代了班。我似乎隱約瞥見爸爸的身影出現在校門的鐵柵欄後,但我應該又是在做夢了,我總是太有想像力。

我把童年留在回家的路上,在那裡,秋雨曾沿著我的肩膀流下。我也把童年埋進閣樓里,在那裡,我曾一邊看著爸媽相愛時的照片,一邊和影子說話。

我把童年揚棄在火車站的月台上,在那裡,我向我最好的朋友——麵包師傅之子道別;在那裡,我把媽媽擁進懷裡,向她承諾儘可能回來看她。

在火車站的月台上,我看到媽媽哭泣,這一次,她沒再試圖別過臉去。我不再是那個她需要全力保護的孩子,她再也不必藏起淚水,藏起她從未遠離的悲傷。

我貼在車廂的窗戶上。當列車啟動,我看到呂克握著媽媽的手,安慰著她。

我的世界從此轉向,本來坐上這節車廂的人應該是呂克,他才是對科學有天分的人。我們之間,那個理當照顧為別人、尤真是為兒子奉獻一生的護士的人,本該是我。

醫學系四年級。

媽媽退休了,轉到市立圖書館服務。每個星期三和三個朋有打牌。她常常寫信給我,但我奔波在課堂與醫院值班室之間,完全沒空回信。她一年來看我兩次,春、秋季各一次,她會住在大學附屬醫院附近的小旅館裡,並逛逛博物館,等我結束忙碌的一天。

我們會沿著長長的河岸散步,她邊走邊要我談談生活瑣事,還給我許多建議——關於一個充滿人性關懷的醫生必須做到的事;在她眼中,這和成為一名好醫生同樣重要。四十年的工作生涯中,她遇到過很多醫生,所以一眼就能看穿哪些是重視職業勝於病患的醫生。我總是沉默地聽她說。散完步,我會帶她去一間她很喜歡的小餐館吃晚餐,她往往搶著付賬,每次搶賬單時都說:「等你將來當了醫生,再請我去高級餐廳吃大餐吧。」

她添了皺紋,但眼中閃耀著永不老去的溫柔。父母到了某個年紀總會變老,但他們的容顏會深深烙印在你的腦海里,只要閉上眼睛,想著他們,就能浮現出他們昔日的臉龐,彷彿我們對他們的愛,能讓時光停頓。

媽媽每次來都會做一項工作:把我的小窩恢複原貌。每次她走後,我都會在衣櫃里發現一堆新襯衫,而床上乾淨的被單,會泛著和我童年房間同樣的香氣。

我的床頭柜上總是放著一封當年我請媽媽寫給我的信。和一張在閣樓里找到的照片。

送媽媽去車站時,她會在上車前把我擁進懷裡,她抱得如此之緊,讓我每次都很害怕再也看不到她了。我看著她的列車在蜿蜒的鐵道上消失,奔向我長大的小城,朝著離我六小時車程的童年駛去。

媽媽離開後的隔周,我必定會收到她的信,向我描述她的旅程、她的牌友,還會給我一堆刻不容緩的必讀書單。可惜的是,我唯一的讀物只有醫學月刊,我每晚都會一邊翻閱,一邊準備實習醫生國考。我通常在急診部和小兒科輪值,這都需要高度的責任心。我的主任是個不錯的傢伙,一個不喜歡吼人的教授,但只要有一點點粗心或是犯一點兒小錯,就會聽到他的咆哮。不過他很無私地把知識傳授給了我們,這也是我們想從他身上學到的。每天早上,從查房開始,他會孜孜不倦地告誡我們,醫生不是一門職業,而是一份使命與天職。

休息時,我會飛奔到醫院的餐飲部買個三明治,坐在院區的小花園吃。我常在那裡遇到幾個恢複期的小病患,他們在父母的陪伴下來這裡透透氣。

而正是在那裡,在一塊方形開滿花的草坪前,我的人生再度翻轉。

我在長椅上打瞌睡,讀醫學院是一場對抗睡眠不足的長期奮戰。一個四年級的女同學走過來,坐在我身邊,把我從昏昏沉沉中拉了出來。蘇菲是個耀眼又美麗的女孩,幾個月來,我們一起見習,相互調情卻從未為彼此的關係定調,我們互稱朋友,故意忽略對對方的渴望。我們都知道彼此沒時間經營一段真正的關係。這個早上,蘇菲第N次談到她在照顧的病患——一個已經兩周無法進食的十歲小男孩,沒有任何病理學家可以解釋他的病況。他的消化系統正常得不得了,沒有任何癥狀證明為何會抗拒最基本的迸食。這個孩子現在只能靠打點滴維持,而他的身體狀況愈來愈糟。即使會診了三位心理醫生也無法解開謎團。蘇菲完全對這個小人兒著了迷,迷到什麼事都不想做,成天只想為他的病找出解決之道。因為想要重給我們每周晚上一起複習功課的時光。即使沒什麼把握,但我承諾她會研究一下病歷,從我的角度去思考可能的解決方法,一副好像我們兩個小見習醫生比整個醫院的醫療團隊還來得聰明、厲害,不過每個學生不是都夢想著超越他的老師嗎?

蘇菲談著小男孩身體的衰弱狀況時,我的注意力被一個在花園走道玩跳房子的小女孩吸引了。我很專註地觀察她,突然發現她並不是依照規則一格一格地眺,而是完全不同的玩法——小女孩並腳跳向她的影子,期望可以超越它。

我問蘇菲她的小病人能不能坐輪椅,並建議她把他帶來這裡。蘇菲本來希望我能去病房看他,但我堅持要她不要浪費時間。太陽很快就會消失在主建築徹的屋頂,我需要看到他。蘇菲雖不樂意,但最後還是屈服了。

她一走開,我立刻走近小女孩,告訴她我要跟她說一個秘密,要她承諾為我保密。她專心地聽我說話,並接受了我的提議。

一刻鐘後,蘇菲推著她的小病人回來了,他被綁在輪椅上,從他蒼白的皮膚和消瘦的兩頰可以看出他很虛弱。看到他這個樣子。我更能了解蘇菲多為他煩心。蘇菲停在離我不遠處,我從她眼中讀出疑惑,她用無聲的方式問我:「好,現在要怎麼做?」我建議她把輪椅推到小女孩旁,她照做,再走回長椅找我。

「你認為一個十一歲的小丫頭能把他治好?這就是你的神奇藥方?」

「留點時間讓他對她感興趣。」

「她在跳房子,你何以見得他會對她感興趣?好了,到此為止,我要帶他回病房。」

我捉住蘇菲的手臂,阻止她離開。

「出來透氣幾分鐘對他不會有害處。我相信你還有其他病人要探視,就把他們兩個留在這裡,我會在這段休息時間看著他們。別擔心,我會小心的。」

蘇菲走回兒科病房,我走近孩子們,取下把小男孩綁在輪椅上的帶子,把他抱到方形的草地上。我先坐下,把他放在膝上,背向夕陽的餘暉。小女孩又回到她的小遊戲里,就如我們原先約定的一樣。

「你在害怕什麼,我的小人兒,為何放任自己衰弱?」

他抬起視線,什麼也沒說。他的影子如此纖細,依偎著我的。小男孩在我的臂彎里放鬆下來,把頭靠在我的胸膛上。我祈求上天讓我童年的影子回來,那已經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全世界沒再一個孩子能捏造出我剛剛聽到的故事。我不知道是他還是他的影子在低低向我傾訴,我早己遺忘這種真情流露的感覺。

我把小男孩抱回輪椅,把小女孩叫過來,讓蘇菲一回來就能看到小女孩陪在小男孩身邊,然後我回到長椅上。

蘇菲回來找我時,我告訴她跳房子冠軍和她的小病人相處甚歡,她甚至成功地讓他說出了心靈創傷,還答應讓我幫他說出來。蘇菲看著我,一臉疑惑。

原來小男孩很喜歡一隻兔子,它是他的知己、他最好的朋友。不幸的是,兩個星期前兔子逃走了。在它失蹤當晚,晚餐吃到最後,男孩的媽媽問全家人喜不喜歡吃她煮的這道「紅酒洋蔥燉兔肉」。小男孩因此立刻推論他的兔子已經死了,自己還吃了它。從那之後,他腦中只再一個念頭:他要贖罪,並且要去天堂和好友相會。人們也許該在告訴孩子死了的人會在活人之外的天上活下去前,好好三思。

我起身,留下一臉驚愕的蘇菲坐在長椅上。現在我找出問題了,重要的是要思考如何解決。

值完班後,我在抽屜里看到一張字條,蘇菲要我去她家找她,不管多晚。

我在清晨六點按響了蘇菲家的門鈴,她讓我進門,剛睡醒的雙眼腫腫的,全身只著一件男裝襯彰。我覺得她這身穿著實在很誘人,即使她身上的襯杉不是我的。

她在廚房為我煮了杯咖啡,問我究竟如何能搞定三個心理醫生都束手無策的燙手山芋。

我提醒她,孩子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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