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九四三年八月六日清晨四點四十五分,一架英國萊山特式飛機朝法國的克萊蒙費爾德市飛去。同機艙只有一壁之隔的駕駛員拿起話筒來:「別動隊長,二十分鐘之後降落!」

「謝謝。」托馬斯放下耳機,朝舷窗外望去。天空是那麼潔凈,飛機飄浮在一片白灰色的霧帶上,看不見那骯髒的大地上的明槍暗箭爾虞我詐。托馬斯瘦多了,眼窩發黑。他熬過了他有生以來最難過的一夜,迎來了他有生以來最難過的白天。十分鐘後,飛機降低了高度。下面就是克萊蒙費爾德,那裡住著一位主教,還有一所大學。人們都還在酣睡,街道鴉雀無聲。

五點十五分,托馬斯·列文在奧林洛爾上尉的值班室里喝了一杯熱咖啡。這個駐紮在克萊蒙費爾德郊外的搜索營的隊長仔細地審查了托馬斯·列文的證件。他說:「我已經收到了維爾特上校的電傳信,他在一個鐘頭前還給我通了電話。別動隊長先生,部下隨時聽候您的調遣。」

「眼下我只要一輛小車送我進城。」

「我派十個人護送您。」

「不用了,謝謝。我要乾的事得由我單獨來完成。」

「不過……」

「這裡有一封封了口的信。如果您到八點鐘還沒有聽到我的消息,就把它拆開。信里有維爾特上校給您的指示。看了信您就知道該怎麼辦了。別了!多加保重!」

一輛西托羅恩轎車顛簸著駛過了空無一人的布萊斯·帕斯卡爾廣場。托馬斯在棕色法蘭絨西服外面披了一件軍用雨衣,還帶了一頂白色禮帽。在卡諾林蔭道托馬斯下了車,他對司機說:「您把車開到拐彎處,就在那裡等我。」然後他走近一所大學的門前,按了按門鈴。趿拉著鞋,睡衣外面披了一件大衣的看門人嘴裡嘰里咕嚕地抱怨:「他媽的,您發瘋了是不是?您要幹啥?」

「我要找德博舍教授。」

「改天再……」看門人話還沒說完,一下子就收住了口。一張五千法郎的支票在他眼前一晃:「哦,您可能有急事。請問您貴姓?」

「您房間里有電話嗎?」

「有的有的……」

「我自己同他講吧。」托馬斯從電話里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我是德博舍,什麼事兒?」托馬斯說:「我是埃菲雷。」他聽見教授倒抽了一口氣:「埃菲雷?您您在哪裡?」

「就在大學的門房裡。」

「叫他把您領到我這兒來。我等您……」托馬斯放下電話。看門人說:「跟我來吧,先生。」

「天吶!您發瘋了是不是?怎麼跑到我這兒來了,埃菲雷上尉?」

「教授先生,克羅章游擊隊已經把在加爾基勒斯的那座橋炸毀了。」

「是的,是按指示執行的。」

「此後你您還見過您的同志們嗎?」

「沒有,一個星期以來我和我的女助手一直在這裡,我要開講座。」

「但是指揮這次炸橋行動的不是貝勒庫少尉,而是卡西爾市長和陶工盧夫。這,您知道嗎?」

「真是些勇敢的人,真是好樣的。」

「不,恰恰相反。」托馬斯說:「都是些好大喜歡的蠢傢伙,教授先生!是些毫無責任感的人!」

「但是……上尉,您聽我說……」

「這些該死的蠢蛋昨天晚上乾的事,您知道嗎?他們把克羅章游擊隊成員的姓名、地址都用發報機發了出去!什麼卡西爾!盧夫!德博舍教授!約尼·德桑!貝勒庫少尉等。三十多人的姓名和地址……」

「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為了受表揚。想讓戴高樂將軍知道誰是最勇敢的英雄,應該把最大的勳章授予誰……」老教授默默無語地望著托馬斯。過了一會兒他才說:「把名單發出去肯定是個錯誤,但還不是一件罪行。就因為這件事倫敦就處於危險之中了嗎?不會的吧……所有並不是您冒著生命危險到這裡來的原因……」教授說著走到托馬斯面前低聲問道:「說說看,您到底是為了什麼要拿生命來冒險,埃菲雷上尉?」托馬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鎮靜地說道:「因為我不叫埃菲雷上尉,而叫托馬斯·列文。」老教授一下閉上了眼睛。「因為我不是為倫敦工作,而是在為德國諜報局工作。」老教授又睜開了眼睛,眼光中流露出萬分傷心的神色。「克羅章游擊隊幾個月以來並沒有同倫敦保持無線電聯絡,而是在同德國人聯絡。」說完他倆對視無語。末了德博舍耳語般地說:「太可怕了,我不可能相信,我決不會相信。」

正在這個時候,門被推開了。德博舍教授的女助手約尼·德桑氣喘吁吁地出現在門邊。她的金髮胡亂地披散在肩頭,那雙海綠色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嘴唇顫動著說:「埃菲雷上尉……果真是您……看門人給我打了電話……我也住在這兒……出了什麼事?埃菲雷上尉出了什麼事?」托馬斯緊咬著嘴唇沒說話。她突然雙手使勁握住托馬斯的手,直到現在她才發覺德博舍失魂落魄地癱在那兒。「到底出了什麼事,教授先生?」約尼驚恐地喊叫起來。「他是個德國間諜……」約尼·德桑慢慢地放開托馬斯退了幾步,好像喝醉了酒,她搖晃幾下便癱倒在椅子上。德博舍教授用沙啞的聲音給她講了托馬斯剛才給他說的一切。約尼一動不動,海綠色的眼睛變得越來越陰沉,充滿了仇恨和輕蔑。最後約尼緊咬著嘴唇說道:「您是天下最無恥、最骯髒的傢伙,列文先生。您太可恨了,您這個無恥的小人!」

「無論您怎樣看待我,我都無所謂。」托馬斯說:「可是無論在我們那兒,還是在你們當中有象盧夫、卡西爾市長那樣的好大喜功的自私自利之徒。這都不是我的過錯,幾個月以來本來一切都很順利。」

「什麼?您還說進行得順利,您這個狗東西!」

「是的。」托馬斯覺得自己越來越平靜了:「是很順利。幾個月以來在這個地區沒有人被槍殺。既沒有死一個德國人,也沒有死一個法國人。本來一切都會很順利地進行下去的。本來我完全可以把你們所有的人都保護起來,直到這個該死的戰爭結束……」約尼突然歇斯底里地像個孩子似的吼了起來。她踉踉蹌蹌地跳到托馬斯面前,吐了他一臉唾沫。教授費了好大勁兒才把她拖開。托馬斯掏出手帕把臉上的唾沫擦了。他默默地注視著約尼。她是沒有過錯的。約尼·德桑朝門外衝去。托馬斯一把將她拖了回來。「你們都呆在這兒別走。」托馬斯站到門邊上說:「昨天晚上報務員收聽到名單後,諜報局立即就向柏林報告了。他們揚言要出動駐紮在城郊的搜索營。我已經與維爾特上校詳細地分析過形勢了。我對他說,搜索營的行動必定會帶來傷亡。如果行動一開始就不惜代價組織進攻,而游擊隊只得背水一戰。肯定雙方都會有很大的傷亡。蓋世太保將會對被俘的人施用酷刑。他們受不住酷刑的折磨就會出賣他們的同志。」

「決不會!」約尼大吼了一聲。托馬斯火了:「您給我住口!」這時老教授說道:「他們那兒有很可怕的刑罰。」他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托馬斯,就像舊約全書里的預言家一樣充滿智慧和悲傷。「這一點您是知道的,列文先生。我想我現在明白了許多事情。我覺得我過去對您的看法沒錯。還記得嗎?我曾經說過您是個正直的人……」托馬斯沒有說話。約尼還在急促地喘氣。「您對您的上校說了些什麼,列文先生?」教授接著又問托馬斯。「我給他提了一個建議。後來卡納里斯將軍批准了這個建議。」

「是個什麼建議?」

「您是游擊隊的精神領袖。您說的話他們都會照辦的。您把游擊隊召集起來,把已成定局的情況分析給他們聽聽,叫他們向搜索營投降。這樣就不會流血了。」

「然後呢?」

「卡納里斯上將保證不把他們押到保安處去,而是把他們作為正式的戰俘押送到國防軍兵營去。」

「這夠糟糕的了。」

「現在這是上策了,因為戰爭拖不了多久了。」德博舍教授沒有回答,他低垂著頭站在他的書架前。教授問道:「我怎樣到加爾基勒斯去呢?」

「和我一道坐車去。時間很緊,教授。如果您不同意這個建議的話,我們將趕不上八點鐘就要開始的搜索營的行動了。」

「那約尼怎麼辦呢?這個小組就她一個女的……」托馬斯苦笑著說:「我會把約尼小姐作為我個人的俘虜,請先讓我把話說完。把她關進城市公務處里的一個小房間里,以防她的愛國激情誤了我們的大事。等到這次行動結束,我就去把她領出來帶到巴黎。然後在半路上放她逃跑。」約尼兩步走到托馬斯面前,氣得話都說不清楚了:「要是真有個上帝的話,叫您挨千刀萬剮……您一定會下地獄的……我才不逃走吶!再說德博舍教授也決不會接受您的建議!決不會的!只要一息尚存,我們就要戰鬥下去。」

「當然,當然。」托馬斯睏乏地說道:「您還是回到那邊坐下來吧,別再嚷了好不好,我的巾幗英雄。」

一九四三年八月十七日國防軍總司令宣布撤離西西里島。另外據傳蘇聯人在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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