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紅粉哀薄命 羅剎逞凶威

鎮局這一行,是什麼時候開始有的,已經漫不可考了,而這個行業,是何時開始沒落的,倒有案可稽,大抵到了大刀王五以後,就開始逐漸式微,清朝皇帝完了蛋,到了民國,鏢局有一個時期「回光反照」,但已經相當凄涼,和全盛時期,無法相比擬了。著名的作家老舍,曾寫過一篇名為《五虎斷魂槍》的短篇小說,就是寫彌留時期的鏢局和鏢師的。

等到錢莊,銀行業興起,鐵路鋪設,交通發達之後,鏢局可以說正式壽終正寢了,到民國二十年左右,大約已沒有正式公開營業的鏢局存在了。

鏢局的業務,用現在語彙來說,就是武裝押運財物,這種行業,被稱為「刀頭上舐血」,運的鐵銀是人家的,拚命護財的結果只是取得些微的酬勞,而在盜賊遍野的時代里,鏢師的生命,毫無保障,自從有鏢局以來,究竟有多少鏢師,為職業而犧牲,絕對無法統計。

天熱得出油,火炙一樣的日頭,曬在長街的青石板上,閃起一片熱烘烘的光芒,逼得人連眼也睜不開來,赤著膊,用力搖著斗笠的過路人,和伸長了舌頭不住喘氣的狗,不是躲在屋檐下,就是躲在樹蔭中,所以,當那小媳婦,穿著潔白的竹布衫,跟在一輛驢車後面慢慢走進街道來時,格外令人注目。

河北霸縣離北京不過兩百里,離天津衛更近,只有一百多里,腳力好的人,起早趕路,天黑就能到,也不算是小地方了,街兩邊,躲著看日頭的人,說起來,誰都不是沒見識過,可是這時候,那小媳婦卻將他們的眼光全都吸了過去。

那小媳婦約莫二十齣頭,一身素衣,鬢際還佩著一朵白紙花,多半是一個可憐的小寡婦,當她走上街來的時候,長街兩邊的人聲靜了下來,只有那輛驢車的輪子,在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陽光下,那小媳婦的臉,看來很白,鼻尖和劉海腳下,隱隱有汗珠滲出來,她的神態很安祥,可是卻有一股淡淡哀愁,那種楚楚可憐的模樣,就算是一個兇橫的蠻漢,見了她,只怕也會軟聲軟氣,凶不出來。

小媳婦在前走著,那輛驢車,跟在後面,拉車的黑驢,油光水滑,車很小,可是很精緻,她一直來到了回春堂藥材鋪前,才停了下來。

回春堂藥鋪的老掌柜,和幾個夥計,一起迎了出來,小媳婦還沒開口,長街兩人旁的人,都圍了起來,小媳婦看到了這種情形,好像有點兒不自在,可是她立時又恢複了安祥,而且開了口:「掌柜的,借問北霸鏢局,在那條街上?」

小媳婦的聲音又清又軟,聽在耳里,仿彿連暑氣也全消了,立時就有幾個人擠了過來,齊聲道:「離這裡才兩條街,跟我來!」

小媳婦向那幾個人笑了一笑,那幾個人你擠著我,我擠著你,急匆匆向前走了,小媳婦伸手在黑驢身上拍了拍,道:「快到了!」

回春堂的老掌柜,多了一句口,問道:「敢問,你和北霸鏢局那一位鏢師認識?」

小媳婦卻沒有再出聲,只是搖了搖頭,一直向前走了出去,轉過了長街,她已經轉過街看不見了,可是還有一大半人伸長著頸,獃獃地站著。

回春堂藥鋪的老掌柜,除下了老花眼鏡,哈了一口氣,在綢大褂上抹著,搖著頭,說道:「這份人才,連北京也見不著,年紀輕輕就守了寡,紅顏多薄命啊!」

老掌柜一開了頭,七嘴八舌,可熱鬧得很,不到片刻,剛才自告奮勇帶路的那幾個人,全轉了回來,一個道:「你沒見她那聲多謝,是沖著我說的!」另一個道:「那算是什麼,她瞧我的那一眼,才真是從心裡多謝我!」兩個越說越大聲,誰也不讓誰,當街就打了起來。

北霸鏢局是河北通省,十四家大鏢局之一,做出了的招牌,鏢旗紅底金綉,是一個龍飛鳳舞的「霸」字,據說是出自於乾隆年間,大學士劉墉的手筆,打從乾隆年起到現在,北霸鏢局,出過不少著名的鏢師,不過如今,鏢局外面的圍牆,白堊也剝落了,進了大門,院子的石縫中,野草擠著往外長,小媳婦和驢車進門,院子里靜悄悄地,並沒有人。

小媳婦未曾出聲,那頭黑驢子倒先叫了起來,一列三進磚屋正門,走出一個年輕人來,那年輕人也赤著膊,腰際扎著一條黑帶,膀寬,背厚,濃眉,大眼,看來透著三分傻氣,一出門,抬頭見到了小媳婦,就是一怔。

小媳婦的聲音很低,可也很清晰:「我要見總鏢師!」

年輕人上下打量著小媳婦,神情不免有點兒疑惑,他有禮地道:「請進來坐,外面日頭太毒!」

小媳婦點了點頭,轉身在車中抱起了一隻罈子來。

那罈子不大,要是用來裝酒的話,大約只能裝十斤八斤,小媳婦抱住了罈子,臉上的神色,好像更哀愁了些,惹得那年輕人一面帶著她向屋裡走,一面不住轉過頭來望她。進了屋,是一個川堂,可以看到後院,好大的一個葡萄架,一張竹椅上,躺著一個大胖子,正在呼嚕呼嚕,睡得香甜。

川堂中有幾個人坐著,一見得小媳婦進來,也全呆了一呆,年輕人招呼小媳婦坐下,有人提過茶壺來,小媳婦坐著,可仍然緊緊抱著那罈子。

年輕人急步來到大胖子身邊,用力推了推胖子,等胖子睜開眼來,年輕人俯身低語了兩句,胖子懶洋洋地伸手,在地上拾起了芭蕉扇,一面扇著,一面走進川堂來,胖子走得雖然慢,但是全身的肉,還是在不斷地抖著,他見了那小媳婦,只不過一雙肉里眼,緊盯著那隻罈子。

年輕人站在一旁,道:「這就是我們總鏢師。」

小媳婦望著胖子,秀眉微蹙,忽然嘆了一口氣,站了起來道:「唉,算了,打擾了!」

她一面說,一面向外走去,所有人都發了呆,胖子卻笑了起來,道:「這位堂客,可是瞧不起我楊胖子?」

小媳婦略停了停,道:「不敢,有道是真人不露相,總鏢師你可真有本領,不過關係太大,我可不敢冒險!」

她的話說得很委婉,可是卻分明仍是瞧不起那胖子的意思。這種話,可是出在那麼俏麗,人見人愛的小媳婦口裡,要是旁人講了這樣的話,鏢局裡的那些人,當場就能跳起來,拳腳相迎。

那胖子倒寘是貨真價實,北霸鏢局的總鏢頭楊光達,武功如何,人言人殊,因為這年頭,鏢局的生意不怎麼好,就算有神通功夫,也是沒有什麼機會施展,可是他力大無窮,倒是遠近聞名,提起「大力楊胖子」的名頭,河北、山東,弄槍搶棒的無人不知。

小媳婦雖然使人愛憐,可是那幾句話,楊胖子的臉上,也大大掛不住,冷笑一聲,已來到了小媳婦的身前,指著小媳婦懷中的那罈子,道:「就算你這裡面,有價值百萬的紅貨,姓楊的也保得它去天邊!」

小媳婦秀眉微蹙,低低嘆了一聲,道:「總鏢師,你可看走了眼,這罈子,是先夫的骨灰,對我來說,比百萬紅貨更重要,對旁人來說,一點兒用也沒有。」

這兩句話一出口,不但楊光達瞪大了眼,鏢局裡所有人,也一起站了起來。

那小媳婦從進門起,就緊緊捧著罈子,又是來找人保鏢的,人人都當那罈子里放的,一定價值百萬的金珠寶貝,如今聽說只不過是一壇骨灰,這當真是意外之極。楊胖子也閃著眼睛,無可奈何地笑著,道:「原來你是尋我們開心來了!」

小媳婦幽幽地笑了起來,道:「總鏢師,你看我可像是來尋你們開心的?」楊光達眯著眼睛,打量著小媳婦,他闖江湖大半輩子,論眼力,三教九流的人一入眼,就能估量到七八分,可是看來,俏生生站在面前的美人兒,心中的確像是有無限悲傷,說什麼也不像是來找人開玩笑的人,他勉強一笑,指著那罈子,道:「既然這裡面是骨灰,對別人沒有用,你來找鏢局做什麼?」小媳婦嘆了一聲,道:「先夫生前,有一個仇家,總鏢師你久歷江湖,想必也聽過她的名字!」這時,那年輕人,和鏢局中其他的人都圍了上來。楊胖子搖著芭蕉扇,道:「你說,黑白兩道上的好漢,只要是有頭有臉的,我全知道!」

小媳婦又低低嘆了一聲,道:「那仇家,心狠手辣,雖然是個女的,可是一樣佔山為主,山東萬龍固的玉娘子毒觀音,你總知道吧!」

那小媳婦「你總該知道吧」這幾個字還未曾出口,圍在一邊的鏢局中人,巳不由自主,各自後退了一步,楊光達畢竟是總鏢師,沉得住氣,不至於被「毒觀音玉娘子」這六個字,嚇得倒退一步,可是他身上的肥肉,卻也好一陣發顫。

山東河北,股匪極多,攻圍子,掠鎮市,官兵全然無可奈何,走江湖的人誰都知道,山東黑道上,男有抱犢固的孫美瑤,聚著上千人;女的有萬龍固的玉娘子,人雖比不上孫美瑤多,可是出沒無常,專做大案子,那玉娘子聽說美艷無匹,多少黑道上髙手,懷著財色兼收的目的,想去占些便宜,去的時候興沖沖,回來的時候,不是少了胳膊就是斷了腿。大股匪孫美瑤的三兒子,有名風流瀟洒,武功超群,揚言要娶玉娘子回來,做押寨夫人,獨闖萬龍固,才走到半路,不知怎麼,就遭了玉娘子的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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