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世上人家

世上人家

我在南京八天,又回杭州,無事住在斯家一年。斯家大少爺是我在蕙蘭時同

學,如今他進了光華大學,卻因病休學在家。他家老爺是辛亥起義發跡的豪傑,

前三年去世,在時他當浙江省軍械局長,待人豪爽,好像家裡轄有金山銀山,身

後遺下來的財產卻只有一家人力車公司,靠太太親自經管,家境並不寬裕,並且

變成經商了,但這位太太凡事明白,出手大方,依然是官宦人家。

他家兄弟姐妹六人,上頭是太太,是年還只四十五歲,及一位姨奶奶年方二

十三。太太待我像子侄,又是賓客,她家女眷在內院,我住的是前廂房,喫飯在

客廳上,有時兄弟們都不在,亦必由最小的妹妹出來相陪,賓主二人一桌。她名

叫誾誾,纔七歲,惟她是姨奶奶生的。我到斯家第一天是怎樣的款待,住上一年

亦一點不走樣。且我照他們兄弟姐妹的例,按月還有零用錢,二十角銀洋,都是

我不在時太太進房來放在我床前抽屜裡。過年又有壓歲錢,是兩塊銀圓,紅紙封

包,放在除夕的果盤裡由使女捧進來。

斯家從前住在金洞橋,有花廳樓台,現在搬到金剛寺巷,不過是兩院三進的

平房,且又大門裡側即是人力車公司,太太常出來這裡帳房間料理業務,可是晝

長人靜,總覺得一般是深宅大院。內院內室我從不進去,太太只是經過前廳時看

見了向我帶笑招呼,我亦只叫她一聲斯伯母。姨奶奶亦如此,只出入時遇見叫我

一聲胡先生,我卻因她年青,生得明眸皓齒,雪膚花貌,說話的聲音嬌亮使人驚

,每回倒是不好意思也叫她。

住在金洞橋時,康有為亦常來他家飛觴揮毫,如今搬了房子,大廳上仍掛著

康有為寫的中堂、「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

周郎赤壁。」。但此地是杭州,三月陽春,滿城柳絮如雪,飛入閒庭,成團逐毬

的撲面舞空,門外細雨初過,深巷有賣花聲。一次太太經過前廳,柳絮撲在她髮

際,她停步在穿衣鏡前伸手去拂除,抬頭看見我,她連忙招呼,難為情的好笑起

來。

太太見人笑逐顏開,但她獨自時是好嚴肅的呢,便是與人帶笑說話,亦神情

之間有一種霜威。她早起晏眠,成天總有事情在做,她的走路腳步,做事情時的

小動作,都那樣端正認真,但是輕快敏捷,像早晨露水裡山川草木的爽氣。家裡

雖有兩個女傭,但凡事還是太太自己心到眼到手到。她是炒碟青菜也精緻,子女

們上學去打被舖,太太亦叫不可打得太緊,怕棉胎被壓壞硬化了,文王視民如傷

,她是對物亦生怕傷害。她自己很節省,用錢一個個都數過,連櫃裡一包棗子有

多少顆她亦數過,但是使女偷來喫過了她亦總不說破,因為人人有面,樹樹有皮

太太娘家姓袁,單名一個珺字,上代似乎也是官宦人家,但她為女兒時景況

並不好,她是三姐,與哥哥領瓷器店的碗碟畫花得錢,那種花比名家的繪畫更有

民間現實的清潔喜悅。她大哥苦學成名,後來做到江蘇省高等法院院長,二哥在

上海經商,且在杭州開了鐵工廠,四弟留學外國,早死。太太嫁老爺時,老爺尚

在杭州武備學堂,未能養家,太太去蘇州當過半年家庭教師。

民國初年,杭州龍吟虎嘯,武備學堂出身的同學都登了顯位,他們練新兵,

開電力公司,開銀行,開共舞台戲館,騎馬遊西湖,華堂酒讌好比群英會,其中

老爺尤其豪爽重義氣,朋友皆如兄弟,浙江都督興武將軍朱瑞與老爺最相契,警

察廳長夏超最敬聽老爺的話。朱瑞的夫人亦與太太情如姊妹,但亦只是節日或有

事時纔來往,兩人攜手到了房裡,在床沿排排坐說話兒,就像雙妹牌花露水瓶上

畫的兩姊妹。

老爺四十四歲去世,全部遺產折算不過一萬銀圓,二娘舅勸太太叫子女學生

意,守守過日子,但是太太立意不回,要培植子女都進大學,這要算得冒險,但

她有她人世華麗的想頭。

她對子女用錢一點不慳剋,對親友她總不求助,只有別人得她的好處,窮困

者得她金錢的好處,富貴者得她情意的好處。我小時最喜地藏王菩薩生日,家家

門前點香插在地上,供一碗清水,斯家伯母便使人只覺她的衣箱裡,她的一生裡

是個無盡藏。

太太說話的聲音像春風牡丹,終年我不曾聽見她有過一次對女傭或子女粗聲

惡氣,她待人接物總留有餘地,可是無人敢對她欺心,因為她又決斷分明。她的

說話,一般是帶笑說的,聽的人卻又歡喜慶幸,又慚愧恐懼,前人說皇帝的說話

是天語綸音,這原來不是權力社會或神道所能有,而是出在人世的莊嚴。

太太是對小兒女,對女傭,亦如同待賓客的有禮意。公司裡的管帳,師傅與

工匠,鄉下出來求事的親友,到了太太面前,便怎樣的自輕自賤者亦會覺得自己

原是個上品之人,便怎樣的失意者亦覺得世上原不會有絕路,人人都說太太好,

太太明亮。原來佛度眾生,以及真命天子的天下人來到他面前都變好了,變有用

了,亦不過是像這樣。

斯家兄弟姐妹都稱官,如頌德官,誾誾官,此外親友都照輩份稱呼,女傭亦

惟對親友纔稱爺,太太叫我胡先生,但女傭稱我胡少爺。斯家小叔叔當過上校軍

需,如今鄉居,偶來杭州在他家住口三、五天,還有二娘舅亦一個月從上海來杭

州兩次,我見他們這樣的尊敬,亦覺這小叔叔與二娘舅簡直偉大,而我不過是個

平常小輩,在前廳上見著了亦不敢攀談。還有他家堂房的大哥哥大嫂嫂,在第一

中學當總務,每來他家,所受到的親熱與尊敬,在我看來都好像是天上人,非同

小可。而太太把我亦這樣看重,只因我在他家為客,且是個讀書人。此外他鄉下

出來的種田人,與請托謀差使,只能當當事務員或書記的小角色,到了他家亦都

被稱為某哥某官,在一種親情敬意裡變得偉大起來。斯家的親舊,與老爺同在武

備學堂及日本士官學校出身的同學,在南京在各省做大官的很多,太太極少和他

們來往,但或提及,皆只是好意,覺得他們在世上各有風光無際。

有時我在前院,聽公司的人說太太要出來了,頓時空氣緊張,有如清塵避道

。今人有北伐軍總司令蔣介石初到杭州,萬人爭看,哨兵從城站一直放到西湖邊

,昔人則有蘇小小的油壁香車,出來時亦驚動錢塘人,但斯家現在不過是尋常百

姓家,太太又是四十幾歲的婦人,一點架子亦不擺,竟也有這樣威嚴。正月裡的

一天,我聽女傭說太太要去城隍山燒香,不一時太太果然出來,經過前廳,她比

平時換上好衣裙,女傭幫拎香籃送到大門外坐上人力車,我只覺今天正是好日子

,杭州城裡艷陽天氣,六街如畫,吳山上有蜂喧蝶飛。

但是我偏要來出毛病。彼時雅珊官纔十六歲,在一女中讀書,性情剛烈,衣

著打扮,不染一點女娘氣。一旦她在畫堂前與我相遇,間我借小說看,我就專為

去買了來,交由奶媽拿進去給她,如此者二三次,我彷彿存起壞心思,雖然並未

有事。我是在她家這樣的彼此相敬,不免想要稍稍叛逆。原來人世的吉祥安穩,

倒是因為每每被打破,所以纔如天地未濟,而不是一件既成的藝術品。果然忽一

日頌德從光華大學來信,只得短短的一句,要我離開他家。當下我只覺得自己真

是不好,而且一時未有去處,但亦人世於善惡之外,乃至於窘境之外,別有豁然

。我只得辭歸胡村,斯伯母倒是甚麼亦不說穿,還為我設饌餞行,贈我五元為路

費。

其後大的過了半年,我又出來杭州,仍住在斯家為客,這路費也只有我的厚

臉皮,可是來得個自然,斯伯母亦毫無芥蒂,相敬重如故。梁元帝採蓮賦、「畏

傾船而誼笑,恐沾裳而斂裙。」原來人世邪正可以如花葉相忘,我做了壞事情,

亦不必向人謝罪,亦不必自己悔恨,雖然慚愧,也不過是像採蓮船的傾側搖盪罷

了。

【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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