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個女兒出生-1

女孩兒對媽說,她要結婚了

第二個女兒出生的時候,他才體驗到了父愛。

他像是一個體質與精神都過於孱弱的孩子,需要比別人多出一倍或數倍的母愛才能長大成熟。他如同孩子吮吸乳汁似的,吸吮著她的溶入了母性的愛情,這才漸漸地強壯了。男人的意識開始加強,父愛也隨之蘇醒。當小女兒很不明確地叫他「爸爸」的時候,他欣喜得忘情;小女兒用小手拍打他的臉頰,他幸福得幾乎流出眼淚。而對大的女兒,雖然僅只年長了兩歲,卻由於失了培養父愛的最初的時機,便像是一個朋友,一個極親愛的小朋友。這小朋友如同是她母親的助手,是她母親的一個縮小了的化身,與他母親站在不同的位置,用極溫柔的母愛包圍著他。公平地說,在對他父愛的喚起中,她也盡了她的責任。女孩子天生下來就帶了一種母性,不過是以一種稚氣的無意的方式流露。當爸爸和妹妹親熱的時候,她在一旁看著,毫不妒忌,寬厚而快樂地笑著,用著幾乎是憐愛的眼光看著爸爸與妹妹的撒嬌。這目光使他感動,卻是完全不同的感動。在與父愛同時成長著的,便是責任感了。

他喜歡女孩,毫不為沒有男孩而遺憾。相反,內心還很慶幸第二個也不是男孩。這家裡,是三個女人愛著他一個男人,他漸漸地就要被女人寵壞了。

隨著孩子的出生,生活卻日趨艱難,七平米的小屋裡放不下第二張床,他們一家四口擠在一張僅四尺寬的小床上,不小心的翻身便會壓著孩子。因為聽到許多孩子被大人壓死的可怕的故事,他們幾乎不敢翻身,不敢動彈。而逐漸強壯起來的他,又比平日生出更多的慾望,孩子雖然毫不覺察,可那酣恬的呼吸,純潔的小臉,叫人覺得做那樣的事是褻瀆又是自賤,便壓抑了衝動,一夜無法安寧,早晨起來就有些焦躁。兩人的工資維持這四口之家的開銷,拮据得可以,如不是她很善持家,只怕要上頓不接下頓了。如何使收支平衡,還稍稍要有餘額以應付急用,成了每天早晚的話題,令人沮喪而又無可奈何。最苦惱的卻是出發演出。劇團一旦出發,便是三五個月,只能帶了孩子上路。顛沛流離,有時一天就換一個台口。劇場條件好些,還可分到一間單獨的宿舍,更多的地方卻是分男女宿舍,她一人帶兩個孩子,他是幫不上一點忙。有時孩子鬧夜,啼哭不止,一屋子的人都吵了起來。結過婚生過孩子的還體諒一些,那些尚未出閣的女孩兒,卻不解人事,一味地抱怨。他只能在女宿舍門外徘徊,聽著孩子的嚎哭與人們毫不掩飾的怨艾,焦急與無奈將心都要撕碎了。樣板戲的熱潮已經過去,因為劇團的班底和基礎,仍然恢複了梆子戲。她是南京人,京白尚能說幾句,河南話卻怎麼也說不好,立即失去了主角的位置,只能客串客串。梆子戲的伴奏本來就無所謂有無大提琴,樂隊的編製又不正規,戲曲伴奏沒有總譜,全憑即興。大提琴是當作大阮在用,沒有分譜隨他自便,拉旋律可以,拉每小節第一個音可以,不拉也可以,演出總能順利進行的。而此時此刻,已無暇顧及事業與前途,只盯著眼前的日子,一天一天地平安度過,大人小孩無病無災,便是勝利了。

因此,儘管生活艱難,也多有不順心,他們的精神卻很充實,也極一致。每一天的度過便是每一天的目標。由於生活的艱難與窘迫,由於生活中不斷生出困擾和難題,他們的愛情有了切實的內容,有了實事可做,反是更加親密無間。四個人緊緊地抱成一團,忘卻了一切,慢慢地度著時光。孩子新長的一顆小牙,孩子新學的一首兒歌,偶爾買了一條活魚燒得又鮮美,偶爾到了一處有一間單獨的小屋,且又多加了一張小床,都使他們滿足,欣喜,覺著極大的幸福。

尤其是他從來都是孤獨地和看不見的障礙作戰,寂寞地在無名的苦悶中掙扎。到了這時候,生活的困擾具體了,可觸摸了,反倒不必惶惑,少了折磨。並且不再是孤軍奮戰,而是有了依靠,有了伴侶。因此,日子雖是苦,卻單純,心也就踏實而安寧了。

孩子畢竟在一日一日長大,漂亮且又懂事。姐妹倆坐在床上,和布娃娃能玩一天。有時,奶奶接去,有時,外婆接去。他們便可輕鬆一段日子,甜蜜一段日子,經濟上也得了一點解脫,自然而然地就會想一想自己的事情。兩人本不是碌碌無為的,讀過書,且有追求,如今落得在個縣劇團跑龍套,終不是長法。這時候,就有朋友告訴了一個消息,縣城朝東去三百里,黃海灣的那城市,新建了一個歌舞團,到處招兵買馬,緊缺大提琴,他不妨去試一試。原先以為終不會有什麼出路,他便盡情地苦惱,如今有了希望,他反倒有點畏縮。他是個太懶散又太淡泊的人,與世不願有一點爭取,不到山窮水盡,他絕不會邁步。想到要去那裡所須做的努力,那努力又大有落空的可能,他先就膽怯了。為了迴避,他甚至不再抱怨,也不再苦悶了,盡做出快快樂樂的樣子,表示自己的滿足。

這一切,全沒逃過她的眼睛,她是將這男人看得太清楚了,心裡是又可笑又憐愛。她並不戳穿他,因為知道他雖是懦弱,卻格外地敏感和自尊,須格外細心地對待。夜裡,她撫摸著他軟軟的頭髮,儘是溫柔;白天,她做最好的飯菜,無微不至,將他一整個身心都熨貼了。然後,說道:「咱們去那邊吧。」她自然平常得就好像邀他去菜市場,不使他受到一點刺激。接著又說:「比如去玩一趟,我們還從來沒去過那裡呢!」雖是這樣說,他畢竟覺著了緊迫,便不作聲。她接著說道:「你的大提琴,在這裡真是可惜了。」她確實為他很抱屈。她自己倒也罷了,本來也不是科班出身,只是哼哼玩玩,沒曾想因此有了飯碗,脫離了農村,更沒想到,因此認識了他,有了這樣一個可心的丈夫。她知道他的琴拉得不凡,有天賦,也知他是極愛大提琴的,只要聽過他的琴聲,見過他拉琴的神態,便可明白。她從心底里願意他能有個好好的發展,希望他有個雖不指望輝煌可也絕不黯淡的前程。然而,她鼓動他並不僅僅為了這個,她還為了兩個女兒能得到較好的教育,那邊大小是個城市,又沿海,從遠處說,會有發展。她也有很少一點是為了自己。她從小在省城長大,不習慣小縣城的生活與風俗人情,內心總嚮往著城市的生活。並且,她具有著一種不斷改善環境的精神,雖也是知命本分,可她卻還以為,不妨作一點努力,即使沒有獲得,也不會失去什麼。至少可以試一試。所以,她必須鼓動起他來。當然,她不能將她所有的想法一下子全告訴他,這個責任是太重大了,壓垮他之前就會嚇壞他的。她決不能將他嚇退。因此,她先只交給他一點點小小的責任,使他有一點壓力,可也不至於過於沉重。所以她只說:「我知道你是喜歡大提琴的。」這果然觸動了他。他曾經讓北徐州的一個歌舞團借去拉過兩個月的《草原小英雄》,那樂隊雖不十分健全,可卻是管弦樂隊。他的琴聲加入在裡面,被別人襯托,又襯托別人,他真正激動了。尤其是當大提琴SOLO的時候,整個弦樂顫了為他哼鳴,鋼琴用琶音與他呼應,他聽見自己的琴聲從擴音器里傳出,灌滿了全場,全場畢靜,他這才驕傲了起來……

他沉浸在回憶之中,她也不打擾他,輕輕走了出去,放過了他,而他再不得平靜了。直到他騷亂起來時,她才將他摟在懷裡,用極溫和的話激勵他,安撫他,給他力量,又給他寬心。說一切都沒什麼了不得,去試試,試不成也沒什麼,咱們在這裡過得很幸福,不是嗎?開闢了寬闊的後路,等他寬舒下來,卻又不知不覺地再交給他一點點責任:「孩子在那裡可以受到更好的教育呢。」這提醒了他作父親的責任感,雖是沉重,卻也覺著了驕傲。她再安慰他,寬解他,為他開著後路,又辟著前線。將責任終於一點一點全部託付了他,卻沒有將他嚇退。他猶猶豫豫地下了決心:

「我去一次吧。你也去吧?」

「當然去的。」她說,「我們一起去玩玩,聽說那裡有座山,有點來歷的。」

他興味索然,沒有玩的興趣,卻也無法再打退堂鼓了。

找了一個假日,他們誰也沒有告訴,悄悄地去了。走出院子,穿過雜樹林向火車站去。清晨的陽光穿過樹葉一縷一縷射了進來,他心情豁然開朗,竟哼起了小曲兒。她看著這一切,心想:

是個好兆頭。

江邊碼頭汽笛嗚嗚地叫,小孫女兒問:

「奶奶,那是什麼響?」

奶奶回答:「船響。」

「什麼船?」小孫女兒問。

「捎爸爸回家的船。」奶奶說。

「媽媽說,爸爸回家是坐火車。」孫女兒說。

「是火車。」奶奶同意道。

孫女兒在布了青苔的石板地上,做大叉圓圈的遊戲,畫了一院子的圈圈和大叉。

愛情其實是一場戰爭,那戰爭真是持久而激烈。

兩人每日早上迎面而來,誰的臉上都是自然而平淡,然後擦肩而過,心裡便熱鬧起來。一個月下來,事情沒有一點進展,他不知道她究竟存什麼心,自己的戰術究竟有沒有成效。她更不知道他想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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