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睡覺這碼事-1

和她在一塊兒,沒人少得了動這個念頭

要說睡覺這碼事,她自己心裡有數,無須旁人操心。她的「相好」,或者照她的稱呼,「朋友」,心裡也有數。和她在一塊兒,沒人少得了動這個念頭,卻誰也動不了這個念頭。她就像一條魚那麼活,又像個妖怪似的精靈。再怎麼的柔情蜜意,想要跨這個檻兒,卻萬萬沒門兒。她小小的心裡最知道,這是女人最珍貴的寶,是女人的尊嚴,女人的價值。別的都可以玩笑,唯獨這個不能鬆手。媽媽對叔叔好,叔叔也對媽媽好,可叔叔不敢對媽媽輕薄,對媽媽愛著,也敬著,若即若離著。她曾想過,媽要是將這個端了出來,叔叔也許早冷淡了,早將媽當個猜破了謎底的謎語,忘一邊兒去了。女人只有將這個藏著,才是神秘的,深不可測的,有著不盡的內容,叫男人不甘心離去,叫男人愛也愛不夠。她憑著聰敏和感覺,知道媽媽只和一個叔叔那個過,那叔叔便是她的父親。她雖沒見過,可知道那一定是個了不得的「好叔叔」,就憑媽給了他女人的那個,他能不好嗎?再說,一個女人要非得用這個才拿得住男人,那便是最無用的女人了。她這麼認為。她心想,自己不用動聲色,便能把個男人捏得滴溜轉,叫他長便長,叫他短便短。女人身上的法道多著呢,守住那最最寶貴的,也可算作一項法道了。她才不是那種沒轍的女人呢,不拿出這個,她照樣叫男人離不開她。這個,她得留著,留給一個她真正想給的人。這個人在哪兒?她心裡沒譜,也不去想。她是個只顧著眼前的女孩兒,因為她的眼前好,眼前美,眼前簡直妙不可言。她還沒玩夠呢!

她覺得最好玩兒的遊戲,莫過於和男人周旋了。她決不是壞心腸的女孩兒,心底深處還可說是很善良的。可她就是喜歡玩,並且玩得很真誠,很投入,很忘我,很用性情,那就奈何她不得了。她不是存心要刺傷男孩兒的心,只是為了樂。刺痛了,看著他們難過,自己也不好受,甚至會落下淚來,那傷心落淚也叫她快樂,就好像一個人吃夠了甜的,有時也要嘗嘗苦的、辣的和酸的一樣。再說,她也不是白得男孩兒的愛和殷勤,她也給了他們溫柔,給了他們甜蜜,給了他們熱烈的眼神,給了他們有趣的逗嘴兒。有時候,也會遇到不那麼好對付的男人,那就像科學家遇到了難題似的,更令她興奮和激動。怎麼不順手她也要將這個項目攻克下來,而幾乎沒有她不成的。因為她深知男人的本性,連男人自己不知道的地方,都被她識得清清楚楚,憑著她的聰敏,更憑著她的天性。

女孩兒自以為看透了所有的人,不料自己卻也被一個人看得透亮的清楚,那便是她的媽。年輕的時候,媽比女孩兒還俊俏,那年月,打扮的花樣又多,哪像如今,黃皮似的一張就叫人美不夠了。她知道,年輕時和男人周旋是又快樂又得意。可是年紀大了,也不必太大,眼睛邊的皮膚稍稍鬆了那麼一點兒,鼻凹里的毛孔稍稍顯了那麼一點兒,嘴唇上的褶稍稍多了那麼一點,腦後的纂兒稍稍黃了那麼一點兒,這周旋便累了,吃勁了,費心思了。她指望著女孩兒先有個拿工資的活兒,再有個實心實意的主兒,她的心事便了啦。

女孩兒卻儘是樂。

輿論永遠比事實先行一步。當團里的人都以為他們在談對象的時候,其實他們只不過在樂隊排練廳聊天;當團里風傳他們天天早晚在小雜樹林裏手拉手散步的時候,他們才剛剛在她寢室燒酒釀蛋吃;當團里已經批准他們私定終身,應許他們做兩口子了,其實他們這才終於去了小雜樹林幽會。因此,在他倆都還猶豫著不敢明朗表態的時候,外界就幫他們揭開了這層紗幕,促使他們的關係飛快發展。春節慰問演出之後,團里給了遠路的職工放了探親假,他們便一起回了南方。他先跟她到了南京,與她父母見面,得到默許之後,才帶著她一起回了他的家。

家住在一條窄巷深處,十幾戶人家,圍了一方天井,天井的石板地上,長了厚厚的青苔。一棵極高極大的槐樹,遮住了陽光,使得天井裡終年都是陰暗暗、濕漉漉的。他家住了朝北的兩間房間。母親雖是天性愛整潔,一刻不停地擦洗,也抵不住陰濕的空氣給每件東西布上暗綠的霉點。並且,越是洗刷得勤快,霉點的生長也越是迅速和茂盛。一走進房屋,一股陰冷的霉味兒撲鼻而來,簡陋的傢具被鹼水洗得發白,灑了黃黃綠綠霉點的布,剝了皮似的,顯出了寒酸。他羞愧得幾乎不敢看她,後悔帶了她來。可是這又是必要的一步,如果沒有母親的首肯,他是不能作最後決定的。母親的威望勝過了一切,他愛母親,也勝過了一切。早已是頂天立地的大哥,結婚之前,也必將大嫂的照片寄給母親過目。如果不走這一步,他們永遠不得安心。母親正坐在靠牆的方桌前,湊著後窗里射進的一縷陽光在穿針。陽光落在那根棉線上,遊絲兒般的發亮。他叫了一聲「媽」,媽轉過臉來,止不住有點愕然地望著他,手裡仍然擎著那根金絲兒似的線,背後的窗口傳來水聲和嬉笑聲,那是公共自來水管,有人頭閃過。

「媽。」她也叫道,比他更自然,也更平常。

媽便放下針線,說:「洗洗吧。」

他去拿洗臉盆架上的臉盆,不料她已經拿在手裡,彎腰從水桶里舀了一勺水,又加了點熱水讓他先洗。他將臉埋在溫水裡,屏住氣。水溫柔地貼著臉,像是愛撫。他覺出有一雙手在給他窩著領子,先從頸後開始,慢慢沿著領圈移到了前面,觸到了他的喉節。手是暖和而厚實的,指頭卻靈巧。他的眼淚沁了出來,溶在水裡,心裡充滿了感激。

晚上,爹媽仍然睡在窄小的裡屋。她和五妹睡一張床,他則和幾個弟弟擠兩張床和一席地鋪,中間並沒有任何東西隔開。他帶著弟弟們在天井裡逗留,直到她們上了床進了被窩,由五妹大聲通報了聲,他們才魚貫進屋。洗臉,洗腳,上鋪。後窗上只扯了一塊薄薄的玻璃紗,皎潔的月光穿透進來,將房間照得敞亮。他朝天躺著,知道她也是朝天躺著,心裡意外的平靜,並沒有一點騷亂與害羞。最小的弟弟在講一則街坊的故事,無聊得好笑。他笑了,她也笑了,猶如以往的自然安詳。小弟講完了,就由六弟接著講一則更加無聊的傳說。沒有聽完,大家都睡了, 中還聽見有一個激越的繪聲繪色的聲音。半夜裡醒了一下,側轉身來,就看見她也側在枕上,安恬得沒有一絲兒聲音,像一個嬰兒似的酣睡。他心裡便也一片恬靜,睡去了。當他再一次睜開眼時,天已經大亮,後窗上的一塊天,白凈得可人。弟妹們都已起身,她獨個兒站在門口,臉朝著天井梳頭,頭髮瀑布似的散開。陽光穿過槐樹葉落上了幾片,亮閃閃地發光。她從容地梳著,一下,又一下。頭髮抖動著陽光,陽光如水銀般在頭髮上滑動。她終於梳好了,將梳子插在口袋裡,開始編一條辮子。頭髮在她手指靈巧的擺弄下,活潑得像一尾黃魚,跳躍著。她將編好的辮子盤在腦後,足足盤了兩圈,然後用發卡別上,這才轉過臉來。

陽光在她身後,她背著亮光走來了。寬闊的額頭,高高的鼻樑,端正的嘴形,忽然煥發出奇異的光彩。他這才發現她很美,那美里有一種聖潔的意味。他獃獃地躺在床上,望著她一步一步地走來,走到床前,朝他微笑著,又用手拍拍他的額頭,說:「睡醒了?」

「爸呢?」他輕聲問。

「上班了。」

「媽呢?」他又問,聲音有些啞。

「上街買菜了。」她回答。

他伸出手抱住她,將她朝自己摟下來,貼在他的胸膛上。她聽憑他摟抱,靜靜地伏在他胸前,聽著他的心跳,手指慢慢地沿著他尖削的鎖骨,划過來,划過去。他覺著就像有一隻螞蟻在他頸窩處爬行,溫柔地搔癢著。他親著她的額、腮、耳朵,輕輕地,顫抖著說道:「把門關上,好嗎?」

她便起身去關了門,穿過大槐樹的幾線陽光沒有了,布滿青苔的石板地沒有了,後窗隱隱地傳進水聲和喧鬧聲。然後,又有一聲汽笛,不知是從哪個方向傳來。他們一起想起了白練似的長江。

金谷巷的女孩兒在家玩了兩年,終於沒有下放,佔了個獨生女的便宜,分在果品公司站櫃檯了。是專賣乾果的那個櫃檯,有紅棗兒、蜜棗、龍眼兒、山楂,儘是些饞嘴的甜酸貨。女孩兒最愛吃的是龍眼兒,站著站著站煩了,順手就抓一把,慢慢地剝了殼兒,填進嘴裡,嘴中咕嘟,便吐出個鋥亮的核兒,落在地上,滴溜地轉。大筐大筐地進貨,把她的肚子撐滿了也見不出少,更何況還有個正常損耗給包著。不知是因為龍眼補血,還是女孩兒到了十八歲的好年紀,她顯得日益鮮潤,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數她櫃檯的生意好,人圍得多,買賣也興隆。幾個風流小子,有事沒事地倚在櫃檯上,有一句沒一句地找話說。她只作不理,對著小圓鏡卷劉海兒玩兒,嘴裡吃著龍眼兒。生生是叫男人給寵壞了。

市革委大院的男孩兒們打賭玩兒,誰要與那賣乾果的女孩兒搭上三句話,星期日上山打麻雀就不用掏錢,汽水、麵包,白吃白喝,槍子兒也白打,打多少也不心疼。商定了,便一窩蜂地上了街,擁了到果品公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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