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她家老三回來了-1

大中小學,統統停了課,鬧革命了

江邊碼頭的汽笛,鳴了不過一個時辰,母親再也沒有想到,她家老三走了進來。一張臉原來就蒼白,如今成了菜青色,眼圈發黑,身個長了一頭,卻細了一圈,風吹就要倒似的。肩上那一個大行李袋,眼看要把細細的鎖骨吊斷了。一見媽,他便紅了眼圈,張了幾次嘴,卻沒說出口。事先大哥教好了他,只說上海糧食緊張,動員人口回鄉。母親操心的事多,又要強,切不能說學校開除的話。可到了眼前,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見了這情景,母親腦子裡轟地一響,雖然什麼都不明白,可卻又什麼都明白了。她並不問,只說:「洗洗去吧!」

他像得了赦令,順從地走到一邊,放下東西,舀了一盆水,開始洗臉。媽在一邊靜靜地擇菜。

洗完臉,他打開行李袋,拿出兩盒點心:「大哥捎的,一盒給爺爺,一盒給媽。」

媽看了一眼點心,說道;「老大又花錢。」不再說什麼。

回家的儀式簡單而順利地結束了,他又回到了家裡。離開這兩年,那宅子像是更黑暗而陰森了。他天天躺在後廂房裡看書。天井裡那一棵臭椿樹衝天地高,擋了窗子。他就著葉縫裡漏進的几絲光線看完了一本本的厚書:《濟公傳》、《西遊記》、《紅樓夢》。一天只有三頓飯和爺爺的兩次召見,他才出房門,其餘時間全在房裡,躺在竹榻上,看書,還想心事。他似乎並沒有什麼心事可想,只是獃獃地靠著,什麼都不想。耳畔有聲音流過,是大提琴的聲音。他腦子裡常常整天整夜地響著一首大提琴的練習曲,樓梯一樣上下。走兩步,退一步似的迴旋著前進。進到最高處便回頭往下走,仍然是走兩步退一步地迴旋著後退,無窮無盡,永遠不會結束。無論他在幹什麼,吃飯、睡覺、看書,經受老爺的檢閱,那練習曲只是不間斷地反覆。他非常非常的想拉琴,可是他又自卑得不敢去想,他以為他是無權去想了。並且,大提琴的回憶,是伴隨著痛苦的屈辱和卑鄙的犯罪,或者說,是痛苦的屈辱和卑鄙的犯罪伴隨了大提琴的回憶。他希望這一切都不曾發生過,都只是一個亂夢。他只有自欺欺人地以為那一切都不曾有過,他才可能平靜地度過一天又一天。

然而,事實上,一切都發生了,一切不曾發生才是個真正的夢。那夢只有在後廂房內,臭椿樹蔭影的遮蔽里才做得安逸。一出了門,走到街上,太陽灑滿了全身,輝煌得耀眼,江邊碼頭的汽笛一聲長一聲短,再有幾個熟人迎面而來,問幾聲好,夢便會醒了。所以,他比先前更需要這陰暗,需要這陰暗的保護,儘管他憎惡。他簡直不能上街,即使買盒火柴,打瓶醬油,他都做不到。爺爺召見孫兒時,特意地轉向他,說:「是坐禪?還是讀經?大上海過了兩年,過得那麼尊貴?那麼蹊蹺?」說罷便陰慘慘地笑。他感覺到母親的眼光,憂慮地注視,只是沉默,頭也不抬。他在上海過了這二年,別的變化尚沒有,卻是不再那麼看重爺爺了,他自己也奇怪。如今他敬畏爺爺,全是為了媽,也因為習慣。他作過大膽想像,就是將威風凜凜的爺爺放在上海淮海路的人群里,那麼,爺爺必定會顯出了渺小。在認識了爺爺渺小的同時,他也認識了自己的渺小,便有一種茫然,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到這世界上來的,究竟是來做什麼的?在黑暗的屋子裡,在透過椿樹葉子縫隙忽隱忽現的光亮里,他覺著一片虛無,心中充滿了悲哀。他自以為很渺小,實際上卻把自己看得太重大了,他在黑暗的遮蔽里自由的、任意的擴大自己的屈辱、卑鄙、委屈和悲哀。

大提琴的聲音總在耳畔流動,無時不在,唱著同一首練習曲,低處渾厚深沉,高處雄健激越,間了江邊碼頭的汽笛。這聲音騷擾著他,連夢都做不安穩了。

這一日,他聽見爺爺的龍頭拐杖打在母親的背脊上,他認定這全因為他的不是,便伏在枕頭上傷心地哭了。眼淚如同決了堤的洪水,再也收斂不住。他一心裡都是絕望,都是灰心,這世界全是無辜的不幸,哪裡有一點快樂。他幾乎把眼睛哭出了血,實在哭不動了,他才慢慢地停了下來。他軟軟地躺在竹榻上,心裡卻一片明凈,他甚至有些快樂起來。臭椿樹沙啦啦地掃著窗欞,將血紅的夕陽東一絲西一縷地掃進窗戶。他四肢無力,心裡卻明澈極了,好像眼淚將一切雜質沖洗了出去。

他畢竟只有十七歲,無論是多麼纖弱,卻還有著充沛的新鮮的活力,陰鬱只是暫時的,更多更多的是希望。當他還沒有將這希望一點一滴消滅光以前,他必定還將走很長的路,享很多的歡樂,受很多的痛苦。

江邊碼頭的汽笛隱隱地叫,像是一種神秘的召回。

黃海灣口那城裡,金谷巷的女孩兒上學了。背的書包是自家裁了布做的,媽綉了一對鴛鴦戲水,吹口氣就能活了的模樣。女孩兒穿著粉紅的有彈力的襪子,大紅平絨的花鞋,一身嫩黃底小碎花的褲褂,小褂是斜襟滾紫邊兒,褲腿微微撒開著,姣的不能再姣了。一步一步,踩著碎石子路走了出來。同班的女孩兒家都不願與她作伴走,怕將自己比了下去,又將她更比了上去。她可不看重這些,微微昂著頭,小辮兒不長不短,辮梢用火剪捲成兩朵繡球花似的,打著小小的圓圓的削肩。一步一步,腳跟踩著直線,上學堂去了。

一教室的小孩兒,都沒她利落,俊俏,坐的姿態也挺拔,說話口齒也清楚。老師一見就喜歡,派她作了班長,每堂課前喊起立,放學領隊出校門。她乖巧得可以,老師說什麼都往心裡去。老師說教鞭棍兒不順手,她回家就纏著叔叔做了個新的,纏上了花繩繩兒,給老師送去。送去也不多話,只道家裡正有個竹竿兒,媽纏了花線叫送給老師使。老師星期日到理髮店燙了個新髮式,第二天來課堂紅紅著臉不好意思,下課了她就對老師說:「燙了頭就像電影上的人兒似的,我長大也要燙。」老師把她當個心肝兒似的。國慶節,學校開大會,每班都要齣節目。老師讓學生自己報,一教室的學生都扭扭捏捏,心裡想報又不好意思報,生怕別人說出風頭。只有她,坦坦然然舉起了手,老師點她起來,她便一步一步走上講台,先站好,再鞠躬,隨後便兩手放在胸前,唱了「美麗的哈瓦那,那裡有我的家」。聲音甜脆,沒有上不去的高音。老師又特特的將她留下,專門編排了動作,只一遍她就全學會了,做得一絲不差,只是那小手指頭,筍尖似的,翹得老高。老師看了心裡不是味兒,卻又說不出什麼。

慶祝會上,這是最受歡迎的節目。禮堂里巴掌拍得震天響,她鞠了一躬又一躬,鞠完後便挺著身子,不慌不忙挪著腳步走了下去。高班低班都站起來瞅她,她心裡得意,臉上可是不露,還有些不耐煩似的,腳步卻一點不亂,一步一步走回自己的班上,穩穩地坐下,揚著臉看台上,什麼都不覺得似的。

西去三百里,小雜樹林子里,影影綽綽的練功的刀槍劍棒閃閃地亮,喊嗓子一聲高一聲低,二胡哭似的唱。

里弄,學校,正宣傳邢燕子、董加耕的道路,他報名了。一周以後就批了下來,百來個年輕人戴了大紅花,搭一列火車,走了。火車開出了城,走在遼闊的田野上,他的心便豁然了。他開了一半車窗,任憑風吹著他長長的頭髮,車廂里同學們在唱歌。

他去的那地場,和安徽挨著,又和山東靠著邊。原本主要種小麥,如今正旱改水,褲腿挽得高高地下水田,挑著稻秧雜技表演似的走在細溜溜的田埂上。他幹活不惜力,專揀重活干,幾次從田埂上滑了下去,泥猴似的爬不起來,大伙兒笑著紛紛朝他伸手,拉他起來,推他回家換衣服。他硬是不回,拾起擔子接著走。濕透的衣服裹在身上,一會兒就打顫了。然後,又被陽光和身體的熱氣慢慢地烘乾,那熱烘烘的衣服從身上剝離的一瞬舒適得妙不可言,連骨縫裡都是熱騰騰的。夜裡睡倒在床上,每一個關節都在酸痛,動都動不得。可這酸痛令他快慰,他從心裡覺得舒坦。早上起床猶如上刑,他咬著牙撐起身子,放下腳,腳找著鞋子,終於立了起來。邁開了步子。他比上一日更加沒命地干,骨頭格格地響,聽了覺得快樂。擔子將人壓得走了形狀,打了無數個彎,卻終於沒有趴下。都說他在玩命,也說他是個實誠的孩子。他單獨起居卻幾乎不用做菜,莊上家家都給他送鹹菜。臭豆子、腌蒜、蘿蔔乾。有誰家來了客,割肉稱魚,也必定叫了他去,一是心疼他身子骨單薄,二是有他這城裡來的學生作陪,也添幾分臉面。

這是嶄新的生活,過去的一切這才退遠,隱在記憶的暗影里。他慶幸自己來對了,來以前的歲月是那樣不堪回首。他有一種新生的感覺,以往的一切都得到了清算,新的人生從這裡開始。

他的皮膚晒黑了,也長結實了。儘管依然不愛說話,神情卻輕鬆多了。白天勞動,晚上或是同莊上的年輕人聊聊城裡的故事和見聞,或是到鄰隊的同學那裡玩。回來的時候,明月高照,大溝里的水潺潺地流,秫秫沙沙地拔節,遠遠的有狗淘氣地叫。他踏著被月光照得雪白的大路,露水浸潤了大地,腳心透過布鞋底覺出了柔軟的彈性。他不由自主哼起了歌,哼了一陣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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