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個頎長纖弱的少年-2

飢餓,越來越變得不可戰勝

然後,他考上了音院附中,大提琴專業。跟了一位女老師,男人般的手,男人般的嗓音。和她比起來,他倒更像是女的了。她將他按坐在椅子上,手在他的腰脊上拍擊,意思要他坐直。他坐直了,她的手卻還貼在背上,熱呼呼的,一直滲進了肌膚。他直直地不敢動,心裡卻有幾分歡喜,他歡喜她是個女的,卻又不像是女的。她將琴交給他,斜倚在他的膝上。琴直往下溜,一溜到底,她卻不許他用手抓住,也不許用膝蓋去夾,只允許他的左手指輕輕抵著琴頸和指板的背面。她早已告訴了他,什麼是琴頸。拇指輕輕抵著琴頸,食指、中指、無名指、小指,一排四指輕輕地放在指板上。琴往下溜,他不知該怎麼阻止它往下溜。可是,第二、第三、第四天,琴漸漸地不再溜了。並沒有什麼阻止它,一切都和過去一樣,可它不再溜了,它自然地倚順在他懷裡。弓毛在弦上滑過。

他的弦響了。老師同學都說他音色是格外的好,紛紛看他練琴,研究他弓毛與琴弦的角度和力度。他自己都困惑,他以為一切都是極自然的,猶如風要吹,水要流。他很愛拉琴,即使拉空弦,都有趣味。凡從弦上發出的聲音,他都珍愛,好像是琴在說話似的。他拉琴,就好像在和它對話。他的每一句問話,都有相應的回聲,從不辜負。這大約就是他的全部秘密。和同學們奇怪他一樣,他也奇怪著同學們,竟可以一連幾個小時什麼也不說,什麼回應也得不到地拉琴。他從別人的琴房走過,總是為那枯燥空洞的琴聲,厭煩得皺緊了眉頭。老師為他驕傲,大哥也為他驕傲。

他每個禮拜天的上午,到大哥家去。大嫂生了一個男孩,清秀的模樣,都說像他小時候。他將大哥給的飯錢,剋扣下來買了一隻小鈴鼓系在侄兒的搖床上,搖床一搖,鈴鼓便沙沙地唱。他從心裡愛著大哥大嫂,和這個都說像他的侄兒,卻不知如何來表達這點情感。他在大哥家裡,拘謹得要命,肚子本是餓得嘰嘰咕咕叫,可一上飯桌,竟一點食慾也沒了。望著大嫂給搛的滿滿一碟好菜,甚至噁心起來。而飯桌剛一撤下,卻又感到飢腸轆轆。他滿心想為大嫂做一點家務,卻不敢動手。他裝作上廁所,久久地將自己反鎖在衛生間里,望著盆里的尿布猶豫:洗還是不洗?他是極想去洗,如能動手去洗那散著奶香的尿布,該是多大的愉快。可他又極怕那專門侍奉產婦的保姆會來與他爭奪。他是決計爭不過她的,想像那樣爭奪他便發窘。可他多麼想洗,他想做一點點小事來報答大哥一家對他的恩惠。他幾乎是痛苦地鬥爭著。如不是這時候有人敲門催促他出來,他便永遠結束不了這苦悶了。

他在親愛的大哥家裡窘迫得毫無辦法,午飯過後就要走,任人怎麼留也留不住。他像逃跑似的出了大哥住的弄堂,方才輕鬆下來,卻又透心地難過。他苦苦盼望了整整一周的快樂就這麼結束了,下一輪的苦想又開始了。他日日夜夜苦想的快樂,臨到頭竟成了不堪承受的負擔。他不能解釋這一切,只覺得十分苦悶,苦悶極了的時候,他便想家了。

家裡那樣一所黑洞洞的大宅子,待要去想,眼前便被黑暗遮滿了。黑暗深處,慢慢浮起一雙鷹隼般犀利的眼睛,穿破了黑暗直朝他逼來,他不覺打了個寒噤。一時覺得那樣的孤獨無靠,一顆充滿了溫暖親情的心,卻找不到安放之處。一整個假日的下午,他在繁華的淮海路上徘徊。他極想回學校去練琴,可又耐不了假日學校的空寂。只有一個看門的老人,必定會問他:「為什麼這樣早就返校?」他將無言以答。

整條淮海路都飄著奶油蛋糕和脂粉的氣味,撲鼻的香,撩人胃口。一個小女孩手裡擎著一桿彎成拐杖形的糖果,朝他走來。她的神情安詳高貴得像公主,他不由往路邊讓了讓。這裡的天空碧藍得凜然起來,陽光璀璨得逼人,他失去了從小便習慣的黑暗的保護,好像置身在汪洋中的一葉孤舟,時時擔憂著會被沉沒。雖然沒有目的地,他卻走得飛快,似乎在追趕什麼,又似乎要逃脫什麼。走過幾條馬路,他想著應該回頭了,又怕驟然的掉頭會引起別的猜疑,便做出忽然想起什麼的樣子,回過身去,心裡卻直發虛,生怕被人看出了破綻。他來來回回地走著,身上乏了,精神則越發緊張。

天,終於暗了,行人漸漸稀;路燈卻還沒亮。他漸漸地安靜下來,腳步放慢,從容起來。暮色像一層溫暖的布幔,包裹著他,使他安心,輕鬆。該是返校的時候了。這時候,學校一定十分熱鬧,琴聲鬧聲交織成一片。可他卻又不想回去了。他愛這暗暗的街道,行人變得面目不清,人人都在匆忙地歸去,獨有他安閑。暮色漸濃,他幾乎有了一種醉了的感覺,忘記了一切,只是信步走著。

然而,燈光卻忽地大亮起來,櫥窗里的日光燈,樹葉間的路燈,招牌上的霓虹燈,在同一瞬間刷地亮了。將夜晚照成了白晝,這是個不夜的城。在這突如其來的光明中,他愕然了,隨即加快腳步,向學校跑去。

他直跑入琴房,才安下心來。琴斜擱在椅子上,琴面在日光燈下華麗地閃光。

長江邊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城,城裡南頭有一棟高大陰森的宅子,宅子里坐著佛似的老太爺。長著一尊鷹鉤鼻子,一雙鷹隼般灼亮的眼睛。這一生他幾乎做遍了三百六十行,最終,建成了一座木柴行。後來,木柴行公私合營了,合營前,他只來得及造了一座宅子,用上好的木頭造起。然後,他便只剩了這一棟木頭宅子和無數個子孫。每早每晚,他必吩咐兒媳召集來子子孫孫,聚攏在腳下,檢閱似的看過一遍。什麼也不說,也不讓說什麼。很長很長時間以後,才動一動發亮的眼珠,兒媳朝孩子們一揮手,一眨眼功夫,便無聲無息,魂似地退盡了。

他手裡有一根龍頭拐杖,除了拄地,還打人。不打兒子,兒子是繼他之後的一家之主,不能壞了尊嚴;專打媳婦,為了給孫兒們作榜樣,也給兒子無言的警告;打你的女人,便也等於打你,雖是眾人之上,卻還是一人之下。

媳婦十六歲進門,最愛聽江邊碼頭輪船的汽笛,那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或是傳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她靜靜地等著,等著孩子長大,好送他們出遠門。她送走了大的,送走了二的。大的成家又立業,二的卻沒了,為的一場傷寒。如今,又讓三的去了。三的是讓大的手牽手兒帶上,搭火車走的,可她總是覺得是從江邊碼頭走的。似乎,只有那白練似的長江,才將人帶得出去。

汽笛滿城都聽得到,嗚嗚的。

在大鍊鋼鐵,大放衛星,大吃食堂,轟轟烈烈的日子以後,饑荒的日子來了。

這饑荒餓死了數以萬計的活人,這饑荒逼得人人勒緊腰帶。卻有一個鷹隼般眼睛的老人,不準備接受任何天意的考驗,他依然一日三餐,外加點心。這任務落在了兒孫們的身上,兒孫們終於有了報答他蔭庇的時機。

大哥每月多寄一倍以上的錢回家,只能給他必須的伙食費。他正是長骨骼的時候,骨頭從幾乎透明的皮膚里突出,衣褲全都縮上去了兩寸,裸露出尖削的手腕與腳踝。他白天黑夜地覺著餓,飢火從內里燃燒他,他思想里只剩了一個字:「餓」。只有練琴的時候才可稍稍忘卻一下飢餓,可是要不了幾分鐘那飢餓便換了一種形態朝他襲來。他頭冒冷汗,十指顫抖,心跳得飛快,連琴弦都按不到底了。琴弦幾乎割破了他的手指,卻碰不到指板。他徒然地用著力氣,很快就筋疲力盡了。

大哥每個星期天要他回去吃一頓飯,米準確地量在兩個飯盒裡,上籠蒸熟,再由大嫂從中間仔細地一分為二,一人一半。他和大哥吃一盒,大嫂同侄兒吃一盒。侄兒已經兩歲,卻比任何大人能吃。有一回,他竟將一小鍋麵湯灌進了肚子。這是一周里,他所吃到的最好的一餐,可卻更加激起了他的食慾。他走出大哥家,走在淮海路上,那股子香風猛烈地撲來,他無法抑制自己的貪饞,可是卻必須抑制。他噙著眼淚,在那奶油的香味里穿行,痛苦得幾乎想一頭撞死在電線杆子上。可是電線杆子在他眼前搖晃,一旦走近,卻又陡然升高,擎天一般,他來不及後退了。

宿舍里,同學們罵著,嘆息著,甚至哭著,細細說著飢餓的種種感覺,還有的回憶著以往吃過的美味,畫餅充饑。他聽不得這些,將被子蒙了頭,手指頭堵住耳朵,極力地不聽,極力地要睡著。可是,肚子像是經著一場戰爭,腸子絞痛,胃忽而膨脹成一個空洞,似要吞噬一切,忽而縮成緊緊的一團,實心似的梗在胸口。他不知為什麼,竟想起小時候看媽媽洗豬肥腸,一條長長的肚腸,被筷子頂著,整個兒地翻轉了過來。而他的視聽又變得空前的敏銳,同學們的抱怨一字不落地進了他的耳朵,激起他無窮的慾望。口中湧上唾沫,他大口大口地吞咽,直咽得噁心,不由得怒火驟起。他討厭他們這樣大聲地嚷餓,他恨他們對美味的回憶、叫嚷和憧憬。其實這是一種發泄和排解,就好比一個人挨打時要大聲嚎叫一樣。並且,大家在一起叫嚷,還會有一種安慰:不僅是自己餓。你也餓,他也餓,人人都在餓,於是,也就心平氣和了。而他不明白,他只是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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