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男人

桌上的台鐘,指著午夜一點過五分。這種早春時節,午夜一過,氣溫就急劇下降。由紀子剛才已把煤氣烤火爐,開到了最大檔,可是,背部依然一陣陣發冷。裹緊身上披著的毛毯,寒氣又從腳底升起來,連膝蓋都凍木了。

身上惟一發熱的部分,就只有大腦。大腦中如有一團熊熊烈火,正在噼噼啪啪地燃燒,把由紀子的睡意全趕跑了。

桌上的台鐘不慌不忙地走著,嘀嘀嗒嗒地,頗有節奏。它彷彿在對由紀子說:加油啊!再不加油就來不及了。

離高考只剩十天了。除了社會學科,讓由紀子感到力不從心之外,她的其他科目門門優秀,就連各科的任課老師,都對她很有把握。為了攻破社會學方面的難關,她最近每天都熬夜。

剛才就遇到了一道難題。由紀子嘴裡咬著鉛筆帽,歪著頭左思右想,老也想不出正確的答案。焦躁不安的由紀子,忽然覺得台鐘的嘀嗒聲,此刻竟是那麼的剌耳。

「唉!真煩。」

由紀子恨恨地瞪了台鐘一眼,真想把它使勁朝門外一摔,心裡才痛快。此時此刻的由紀子,若是衝動起來,恐怕連多麼魯莽的事情也幹得出來。

由紀子每每被難題困住的時候,因為喪失自信,內心總會產生一種巨大的空虛感。

然而,由紀子控制住了自己。她沒有真的去摔台鐘,而是拉開書桌的抽屜,取出了一面小鏡子。鏡中的由紀子兩眼通紅,眼球上布滿了一道道血絲。臉頰紅彤彤的,覺得像火燒一般。嘴唇乾燥得已經裂開了口子。

但是另一方面,脊背和膝蓋以下,卻像浸在冰水中一般,冷徹骨髄。

由紀子的卧室兼書房,是二樓一間朝北的房間。炎熱的夏日,房間里陰涼陰涼的,待在裡面的確舒服。但數九寒冬就慘了,靠一隻小小的煤氣爐,絲毫抵禦不了嚴寒的侵襲。

由紀子對鏡自盼,連自己都不相信,鏡中的臉蛋,居然是一個妙齡姑娘的容顏。

(你這是一副什麼尊容喲,醜八怪!瞧你,滿臉皺紋,眼窩深陷。不僅如此,你還一無所長。初次髙考,就想考國立大學,別做夢啦。考三流大學如何?哎呀,真是一張討厭的臉!)

但是,以上不過是由紀子心境不佳時的自嘲罷了。其實,她是一個相當聰穎、漂亮的姑娘。

樓下傳來了母親關切的詢問聲:「由紀子,還沒睡哪?」

由紀子沒有理睬母親。

「由紀子,你睡著啦?」聽聲音,母親似乎要上樓。

由紀子這才趕緊說:「沒有啊,媽媽。今天的任務還沒完成呢。」

「我就知道你。這麼晚了,也該歇了。已經一點多了吧?」

桌上的台鐘指著一點過五分。

「哎,我知道,我馬上就睡。媽媽,你放心吧。」

「那好吧,晚安。」

樓下傳來拉隔扇的聲音,接著,就聽見父母低聲地交談起來。事後想來,如果由紀子聽母親的話,當時睡覺就好了。

沙發床上已經鋪好了被褥,熱水袋也已把被筒溫得暖乎乎的。可是,當由紀子再次注視那道難題時,一絲靈感倏地在腦中閃現。

(怎麼,原來是從這個角度理解啊?〉

原來,是由紀子的思考太片面了。現在,當她換一個角度分析那道題時,聰明的由紀子立刻便破解了它。

由紀子的心情豁然開朗起來。攻克難關令她快意頓生。還有另外兩道被絆住了的題,因為內容與這道難題有關,即刻也相應地解答出來了。做完三道題目,由紀子僅花了七分鐘。

總算鬆了一口氣。她抬起頭來,目光清澈而明亮,剛才那副破罐破摔的神情,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由紀子把習題檢查了一遍,看起來每道題都答對了。她的唇上帶著滿足的微笑,若不是在這深更半夜,她肯定會恣意地笑出聲來的。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終於攻破它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由紀子啪地合上作業本,開始收拾書桌。她這才發現,剛才自己只顧著破解難題,沒有注意房間里,滿屋都是難聞的油煙氣味。因為由紀子使用的煤氣爐太舊了,稍稍發生故障,煤氣就不能完全燃燒,從而泄漏到空氣之中。

由紀子從書桌邊探出身子,拉開窗帘,推開桌前的玻璃窗。窗戶敞開的一剎那,對面房間窗戶中奇怪的一幕,迅速映入了她的眼帘。

由紀子家的房子,建在一座朝南的山坡腳下。山坡上原是一片雜樹林,雜樹林曾為由紀子的童年,帶來了數不清的歡樂。可是,就在五年前,那片雜樹林被無情地砍伐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棟三層高的中檔公寓。公寓離由紀子的窗前只有十來米,它極煞風景地擋住了由紀子的視野,令這個童稚少女深感無奈。

這天晚上,由紀子正想給房間換換空氣。當她推開窗戶後,發現前方公寓的所有窗戶,都黑漆漆的,惟有與自己窗戶相對的那個二樓的房間除外。

說起那個房間的窗戶,對由紀子這樣一個稚氣未脫的女學生來說,平日里,它就是一個不宜的、神秘的所在。

公寓名叫日月庄,裡面的住戶身份很雜。那個神秘的窗戶里的主人,就時常變更。

它現在的女主人,是去年夏天搬來的。由紀子一直都不知道,她到底是幹什麼的。

有時看見她在前庭散步。從外貌來看,那是一位風姿綽約的美人。不過,令由紀子感到奇怪的是,小姐好像過著單身生活。

由紀子也是要參加髙考的姑娘了,以她的年齡,已經無法不對成年人的世界產生好奇。

也許她是某個男人在外麵包養的「二奶」吧?要是這樣,卻又沒見過那位包養她的男人。不知道她是想長期住在這兒呢,還是只在這兒小住一段時間就走?來找她的男人絡繹不絕。而且,那些男人們個個都肆無忌憚,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那個年輕女人剛搬來的時候,正是東京街頭熱得喘不過氣來的季節。雖然窗戶洞開的,不只是她一家,但她的窗戶卻格外地與眾不同。由紀子注意到,她的窗邊經常探出男人的頭顱,而每一顆頭顱都屬於不同的男人。日月庄的南庭,裝有耀眼的路燈,所以,對面的窗戶即使處在背光之中,由紀子照樣可以對窗邊的一切,看得相當淸楚。

還是那位小姐搬來半月之後的事情。記得是九月初吧,因為當時秋老虎還很厲害,所以,家家戶戶的窗戶都打開了。由紀子也不例外。

晚上十一點,由紀子使勁睜了幾下因用功過度,而感到疲憊的眼睛,無意識地朝對面望去。這時,她發現,對面小姐的房間里,有個男人正倚在窗前向外張望。

這種中檔公寓,窗戶一般都開得很大。窗根齊腰那麼高,窗框上裝有髙度不足一米的鐵窗欄。男人低頭俯瞰著樓下,他的上半身裸露著,只在腰間扎著一條毛巾。他虎背熊腰,肌肉發達,胸前還有一大叢胸毛,胸毛看上去濕漉漉的。

由紀子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這時,好像對面房間里有人叫他,男人拿開放在鐵窗欄上的雙手,轉身向著房內。男人赤裸的脊背,對著由紀子這邊,真像一堵牆壁啊(在由紀子的眼中,的確如此〉!

緊接著,由紀子清楚地看見:男人那又短又粗的脖子上,繞著一雙女人的手臂。但是眨眼間,男人的脊背和後腦,以及那雙圍繞在男人脖頸間的女人手臂,都向窗戶內撲地一倒,在由紀子的視野中消失了。

由紀子輕輕地關緊窗戶,又把窗帘拉上。好一會兒,她才調勻呼吸,腦海中回味著剛才見到的那一幕。從那種劇烈的動作來看,肯定是男人壓著女人,倒在榻榻米上……

從那以後,與此類似的事情,由紀子又目擊過兩、三次。一個陌生的男人,和那位小姐並肩站在窗前,雙雙俯瞰著樓下。突然,男人閃到小姐身後,掰開她握著鐵窗欄的手,把小姐抱了起來,但也是一眨眼就不見了。當時,那個陌生的男人,也沒有穿上衣,所以由紀子看出,他也是那種肌肉發達的男人。不過,他的胸前沒有濃密的胸毛,他不是前面見過的那個人。

這以後,由紀子的學習成績開始下降。雖然她盡量剋制著自己,不去看對面的窗口,但是,體內沉睡的好奇心,有如一個邪惡的活體,動不動就把由紀子的視線,朝那個窗口拉了過去。

所幸的是,秋風漸起,終於到了必須使用取暖用具的季節。家家戶戶都關嚴了窗戶,對面房間當然也不例外。好不容易,由紀子才從那種有礙學習成績的「活劇」中解放出來。

不過,對面房間雖然窗戶緊閉,但映在窗帘上的影子,也還是那麼令人奇怪,有時還會勾起由紀子的想像。當然,它遠不如夏日裡那毫不遮掩的「活劇」來得剌激。由紀子很快就對窗帘上的影子看膩了,她開始訓練自己不去理會那股齷齪的好奇心。自然,她的學習成績又開始上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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