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尋找「三首塔」

我終於來到可以遠眺「三首塔」的黃昏嶺。

這時候的心境,正如故事的開端所言那般感慨。

當我望著霧蒙蒙、冷凄凄的森林中聳立著象徵惡兆的塔樓時,一顆心有如在狂風暴雨中飄搖的小船。

看到「三首塔」,我仍然無法相信自己曾經被母親和一位不知名的老人帶到那座塔內……

我和堀井敬三經過一陣激烈的擁吻後,乾柴烈火般的激情終於漫慢平息。為了避人耳目,我們坐在乾枯的雜草叢中,安心地觀察著「三首塔」。

「音禰。」

過了好久,他在我耳邊溫柔細語道:

「你是不是在回想自己曾經到過那座塔?」

「嗯。」

「什麼時候?」

「大概是五、六歲的時候吧!」

「你和誰一起來的?」

「媽媽……還有一位不知道從哪兒來的陌生老爺爺……」

「那位老爺爺就是佐竹玄藏。」

「也許吧!我媽媽好像很怕他。」

「那是當然的,因為他是殺人犯嘛!關於『三首塔』,你還想起哪些事情?」

「我想起一件很不尋常的事。」

「你說的『不尋常的事』是什麼?」

「我現在只要一閉上眼睛,那件事依舊清晰地浮現在腦海中。」

「在塔樓里的某個房間內,媽媽和那名老人面對面坐著,我則坐在媽媽的身旁,我們面前擺著捲起的鑲邊錦緞,攤開後的緞面是純白色的,老人要我在上面按下手掌印。」

「音禰,你在上面按押手掌印了嗎?」

不知何故,堀井敬三的聲音聽起來有點顫抖。

「是的,雖然當時我覺得非常害怕,但是媽媽要我按下……我記不得媽媽是用紅色印泥還是黑色墨汁塗滿我的雙掌,但是我很清楚地記得,我除了清晰地按下掌印之外,十根手指的指印也謹慎地一一按在錦緞上。」

「音禰,除了我之外,你還對其他人提過這件事嗎?」

「沒有,我絕對沒有跟其他人講過,因為媽媽一再交代、提醒我不可以對其他人提起。長大成人之後,我總覺得這件事好像是夢境,又好像是幻覺,我不確定這件事是否真的發生過。」

「音禰,當時你和你媽媽特地從東京趕來這裡嗎?」

「應該是吧!我也不太記得了……」

「當時你父親有何表示?他是欣然答應你們母女前來找佐竹玄藏嗎?」

「當時我父親不在日本,那年恰巧發生滿州事變,父親被徵召前往中國的滿州。」

「滿州事變發生於昭和十二年(西元1937年),當時你才六歲,你是昭和七年(西元1932年)十一月八日出生的吧?」

「沒錯,你知道得很清楚嘛!」

「除此之外,你對其他事情都沒有印象嗎?」

「對。只有按手印這件事讓我印象非常鮮明、記憶猶新,至於前後的事情。我就什麼都不知道。」

「你母親在你十三歲的時候過世,對於這件事情,她有沒有留下任何遺言?」

「沒有,她沒有留下任何有關此事的隻字片語,可能我母親當時也沒料想到自己會那麼早過世吧!」

「半年之後,你父親接著過世,他也沒交代你任何事情嗎?」

「我父親什麼都不知道,他要是知道的話,應該會告訴姨丈這件事。」

「你母親對你父親也是守口如瓶,不漏半點口風?」

「我不認為,即使玄藏老人和我母親之間有某種約定,我母親也不至於什麼都不講;再說,玄藏老人過去的種種作為也都已經過去了。主要的原因是住竹家中,『佐竹玄藏』這個名字是一項禁忌。」

「音禰!」

堀井敬三突然回過頭看著我,他的眼中閃爍著一種異樣的烈焰。

「你對這件事情有什麼看法?就是玄藏老人事前要你按押手印、指紋這件事……」

「現在我終於了解這件事的意義。人的指紋在一生中都不會改變它的紋路,而且,每一個人的指紋都不相同。」

「所以他要我押下指紋,日後有助於證實我的身分,這樣一來才不會出現紛爭。你認為是不是這樣?」

「那是當然的嘍!總之,玄藏老人竭盡所能地防範,絕對不讓他的宮本音禰出現冒牌貨或替身。對了,音禰。」

「什麼事?」

「你別以為玄藏老人對你如此費盡心思,而另一位他所屬意高頭俊作就沒有那麼用心喔!事實上,高頭俊作和你一樣,曾經被帶到那座塔樓里,也在錦緞上按押掌印、指紋,而這卷錦緞目前還藏在『三首塔』內的某處,我們無論如何一定要將錦緞拿到手。」

堀井敬三語氣漸漸轉強,似乎無法壓抑高漲的情緒,說著他從枯草叢中站了起來。

「你、你打算如何處理錦緞?」

堀井敬三沒有回答我的疑問,只是一把將我抱住,低頭給我一個深深的熱吻。他瘋狂地將我緊緊抱在懷裡,熱切地擁吻著。

然後我們倆挽著手,循著剛才來的路徑回去。

距離位於黃昏村的「三首塔」不到半里路的地方,是一處富有濃厚鄉上氣息的溫泉地,有一家名叫「鷺之湯」的溫泉旅店。

這個地方正好位在播州平原的盡頭,搭乘山陽線可以到達;若搭姬路往津山的支線則比較遠。

但是不論在哪一站下火車,仍要換搭汽車,大約一個小時以上才能抵達,因為那個地方是位在偏僻深山中的小村落。

我們在姬津線的一個車站換乘巴士,車子走了很久,沿途的景緻除了山巒還是山巒,這讓在都市中成長的我,不禁開始懷疑起怎麼會有人住在這種窮鄉僻壤的深山裡,內心跟著忐忑不安起來。

我們在「鷺之湯」卸下行囊,堀井敬三佯稱自己是大孤人,在旅店的住宿登記簿寫下「古橋啟一」這個名字,帶著自己的妻子——達子前來投宿。

一路上,我們聲稱「古橋啟一」是西洋繪畫界的後起之秀,達子則是冀望自己成為一名優秀的女作家。

說到變裝,堀井敬三可是箇中好手,他不但展現出繪畫界明日之星的丰采,還說著一口流利順暢的大阪腔。

我無法說出精準的大阪腔,不過拜寶冢戲劇風行之賜,大阪腔調曾在學校里流行一時,所以我能說些簡單的大阪方言。

如此一來,旅店的工作人員並沒有對我們的身分起疑心,我和堀井敬三在他們眼中真是一對來自大阪的西洋畫家夫婦。

堀井敬三認為以「西洋畫家」作為職業非常恰當,由於是畫家,所以在「三首塔」附近徘徊流連、寫生等都是很正當的行為舉止。

在我們初次觀察「三首塔」回來後的當晚,堀井敬三向前來送晚餐的女服務生探問一些事情。

「這位小姐,請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清子。」

「清子啊……現在是農閑時期,旅客卻這麼少,真是令人意外。」

「不,在這之前,住宿的人相當多,幾乎每家旅館都爆滿,那時因為春節將近,旅客們都趕著回家。而現在是過年期間,所以才會這麼冷清。」

「前一陣子的生意很好嗎?」

「說不上很好啦!你也知道最近通貨膨脹、經濟不景氣,旅客沒有往年那麼多。大阪方面怎樣?景氣還好嗎?」

「一樣不景氣啊!到處都是這家倒閉、那家破產的,紡織、金融啦!所有的產業都很差,一切都顯得十分蕭條。」

我靜靜地吃飯,並好奇地看著眼前這幅奇怪的對話場面。

堀井敬三一邊吃飯,一邊侃侃而談,怎麼看都像是既羅嗦又寡情的地道關西人。

「雖說現在經濟不景氣,但古橋先生好像沒受到影響嘛!您還能帶著美麗的太太來到溫泉鄉渡假、作畫,盡情享受悠閑的情趣。」

「啊!那是因為我手頭上多少有一些財產,但是也不能太過於奢侈、浪費,所以就到這種不用花很多錢的地方看看,我們說別的吧!清子,我這位太太很了不起喲!」

「你太太很了不起?」

「她在寫小說。」

「真的嗎?」

我不由得滿臉通紅,堀井敬三洋洋得意地笑著說:

「雖然她還在嘗試的階段,但是她非常有潛力;況且這個地方很安靜,所以她現在已經開始動筆寫作,我就像是在一旁侍候的僕人一樣。」

堀井敬三已經知道我持續不斷地記錄事情的經過。我剛開始記錄是在逃離江戶川公寓,住在鶴卷町的鶴卷食堂二樓的時候。

那時,堀井敬三由於頭部、手腕的傷勢逐漸復原,他外出的時間增多,我為了排遣寂寞、無聊的日子,於是開始整理一連串恐怖事件的經過。

現在到了這個地方,我很自然地將這些稿件帶來,儘可能地整理、彙集先前斷斷續續寫下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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