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王

「還有一件事。」穆加特羅伊德夫人說。

計程車里,坐在她身邊的丈夫不由得暗暗嘆了一口氣。無論境況多麼順利,只要與穆加特羅伊德夫人在一起就總會「還有一件事」,埃德娜·穆加特羅伊德的生活從來就離不開喋喋不休、嘮嘮叨叨的抱怨和不滿。總之她一天到晚都在不停地吹毛求疵。

年輕的希金斯默不作聲地坐在司機旁邊。他是總部的一位執行官,銀行選送他度假一周,費用全部由單位支付,原因就是在年度考核中他是最有前途的新人。他在外匯部工作,是一個熱情洋溢的年輕人。十二小時之前,他們才剛剛在希思羅機場見面,在穆加特羅伊德夫人喋喋不休的饒舌下,這位年輕人天生的熱情已經逐漸消退。

計程車司機是克里奧耳人。因為他們乘坐他的車去賓館,幾分鐘之前他還是滿面堆笑、滿口恭迎之詞,此刻也因領教了后座女乘客的嘮叨而陷入沉默。雖然他的母語是克里奧耳法語,但他完全能夠聽懂英語。畢竟,模里西斯曾經是英國的殖民地,殖民時間長達一百五十年之久。

埃德娜·穆加特羅伊德的嘮叨話就像泉水一樣汩汩流淌。她一會兒自我憐惜,一會兒又憤憤不平。穆加特羅伊德看著窗外,普萊桑斯機場漸漸消失在他們身後。前面的路通往馬埃堡,是原法屬島國的首府。一八一〇年,他們試圖保衛這座破敗的城堡,抵禦英國艦隊。

穆加特羅伊德凝視著車窗外面,著迷於他所看到的景色。他決心要在這個熱帶島嶼上盡情享受一周的假日,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真正的冒險。臨行之前,他已經看了兩本厚厚的模里西斯旅行指南,研究過從北到南的大比例地圖。

他們穿過一個村莊,進入盛產甘蔗的鄉野。在路邊農舍的台階上,他看到了印度人、華人、黑人和混血的克里奧耳人,他們一起生活,和睦相處。印度教寺廟、佛教寺院與天主教教堂僅咫尺之遙。他從書中讀到過,模里西斯是由六個民族和四大宗教混合而成的國度,但他以前從來沒有親眼看到過這種事情,至少沒想到會如此和諧。

他們經過了更多村莊,都不富裕,當然也不整潔。不過,村民都朝著他們微笑和招手。穆加特羅伊德也向人們揮手。突然,四隻瘦骨嶙峋的雞扑打著翅膀從汽車前面躥過,差點兒撞上。當他回頭看時,它們又回到路上,在塵土中扒找零星食物。經過一個彎道時,汽車慢了下來,一個泰米爾族男孩從一間棚屋裡走了出來。他穿著一件寬鬆的直筒衣服,站在街沿石邊,把衣服的下擺提到腰部,下身赤裸。在計程車經過時,他開始撒尿,一隻手提著衣服,另一隻手朝他們揮動。穆加特羅伊德夫人哼了一下鼻子。

「討厭。」說完後,她俯身向前,拍拍司機的肩膀。

「他為什麼不去廁所呢?」

司機朝後甩了甩頭,笑了起來。然後轉過臉來回答她,他減緩車速轉過兩個彎道。

「Pas de toilette,madame.」他說。

「這話是什麼意思?」她問。

「意思好像是,路就是廁所。」希金斯解釋說。

她嗤之以鼻。

「喂,」希金斯說,「看,大海。」

當他們沿著懸崖向前行駛了一段路後,看見了右手邊在上午陽光的照耀下一片蔚藍的印度洋,視野一直延伸到海平線。距離海岸線半英里處,翻騰的浪花形成一條白線,標誌著把模里西斯與洶湧澎湃的海洋分隔開來的大珊瑚礁。在大環礁內部,他們可以看見澙湖,淡綠色的湖水波瀾不起,清澈明亮,水下二十英尺深處的珊瑚叢清晰可見。接著,計程車重新回到甘蔗田中間。

五十分鐘後,他們穿過一個叫清泉灣的漁村。司機指著前方,「到賓館還有十分鐘。」他說。

「謝天謝地,」穆加特羅伊德夫人鬆了一口氣,「我再也忍受不了這麼顛簸的旅程了。」

他們駛上一條車道,兩邊是修剪齊整的草坪和棕櫚樹。希金斯轉過身來,微微一笑。

「從龐德斯恩德來這裡真是千里迢迢啊。」

穆加特羅伊德報之以微笑。「是啊。」他說。他有充分的理由慶幸自己在倫敦郊區的龐德斯恩德上班。在那裡,他是銀行的分行經理。附近有一家輕工業工廠剛剛開工六個月,他當時突發奇想,去了解工廠的內部管理和勞動力狀況,並提出用支票來支付周工資,以減少發放工資時遭搶劫的風險。使他頗感驚訝的是,工廠的大多數人都同意採納他的方案,結果他的分行開了幾百個新賬戶。這次漂亮的行動引起銀行總部的重視,有人提出對外地分行和普通員工採用激勵機制,這個計畫實行的第一年,他就獲得了嘉獎,獎品是由銀行全額付費去模里西斯度假一周。

計程車終於在聖詹冉賓館高大的拱廊前停下了,兩名行李生跑上前來,從後備箱和車頂行李架上拿下行李。穆加特羅伊德夫人立即從后座下車。儘管她以前只去泰晤士河口遊玩過兩次——通常只是去博格諾她姐姐家度假——但她馬上不停地訓斥起行李生來,頤指氣使的樣子像是舊時一位位高權重的爵爺。

他們三人跟在行李生後面,穿過拱形廊道走進涼爽的圓頂大堂。穆加特羅伊德夫人走在前頭,她的印花連衣裙已經因為乘飛機和汽車的這一路顛簸被弄皺了。希金斯身著整潔漂亮的米色泡泡紗西裝,而穆加特羅伊德先生則是一身莊重的灰色服裝。大堂的左邊是服務台,一位印度員工微笑著對他們表示歡迎。

希金斯承擔了介紹的任務:「這是穆加特羅伊德先生和夫人,我是希金斯先生。」

服務員核對了預訂清單。「沒錯,是這樣。」他說。

穆加特羅伊德打量著周圍,大堂是由粗鑿的當地石頭裝飾而成的,顯得宏偉壯觀。在頭頂上方,深色的大梁支撐著屋頂。大堂一直延伸到遠處的柱廊,另有一些柱子將兩側托起,讓涼爽的微風能夠吹進來。從大堂的盡頭,能夠看到璀璨明媚的熱帶陽光,聽到游泳池裡喧鬧的人聲。在大堂的半路上往左,有一道石頭樓梯可以通到樓上一側的客房;一樓的另一個拱門可以通往下面的套房。

一個年輕的英國人從服務台後的房間里走出來,他一頭金髮,穿著鮮亮的襯衫和淡雅的寬鬆褲。

「早上好,」他面帶微笑招呼道,「我叫保羅·瓊斯,是這裡的總經理。」

「我是希金斯,」希金斯介紹說,「這是穆加特羅伊德先生和夫人。」

「非常歡迎,」瓊斯說,「我給你們安排一下房間。」

這時,一個瘦高個男子從大堂那邊過來,信步走向他們。他穿著運動短褲,露出兩條精瘦的小腿,一件花色圖案的海灘襯衣在身上飄動。他光著腳板,露出一臉燦爛的笑容,一隻大手抓著一罐啤酒。他在穆加特羅伊德不遠處停住腳步,低頭盯著他看。

「你們好,新來的嗎?」他打招呼說,語調里有明顯的澳大利亞口音。

穆加特羅伊德先生有些吃驚。「哦,是的。」他說。

「你叫什麼名字?」澳大利亞人毫無客套地問道。

「穆加特羅伊德,」銀行經理回答,「羅傑·穆加特羅伊德。」

澳大利亞人點了點頭,記下這條信息。「你從哪裡來?」他又問道。

穆加特羅伊德誤解了,他以為那人問的是「你從哪個單位來」。

「米德蘭分部的。」他說。

澳大利亞人舉起啤酒罐喝乾,打了一個嗝:「他是誰?」

「是希金斯,」穆加特羅伊德說,「來自總部。」

澳大利亞人開心地笑了。他眨了幾下眼睛,以便能看得清楚一些。「很好,」他說,「米德蘭的穆加特羅伊德,還有總部的希金斯。」

直到這個時候,保羅·瓊斯才發現澳大利亞人,他從服務台轉過來,拉住這個高個子的胳膊,把他引回到大堂去:「好啦,好啦,福斯特先生,請你回到酒吧去,我好把新客人安頓下來……」

福斯特被彬彬有禮而又堅定地推回大堂那邊去了。

在離去時,他友好地向服務台這邊揮手。「祝你好運,穆加特羅伊德。」他叫道。

保羅·瓊斯回到他們這邊。

「這個人喝醉了。」穆加特羅伊德夫人一臉的冷漠和失望。

「他在度假,親愛的。」穆加特羅伊德說。

「那不應該是借口,」穆加特羅伊德夫人說,「他是誰?」

「哈利·福斯特,」瓊斯回答說,「來自珀斯。」

「他講話不像蘇格蘭人。」穆加特羅伊德夫人說。

「是澳大利亞的珀斯,」瓊斯補充說,「我帶你們去房間。」

穆加特羅伊德心情愉快地從二樓房間的陽台環視四周。下面是一塊草坪,向前延伸到閃閃發光的白色海灘,上面點綴著棕櫚樹,海風習習,樹影婆娑。此外,還有十幾個圓形的用茅草鋪頂的亭子,能遮陰避日。澙湖暖洋洋的,白浪拍打著沙灘。外面是碧綠的海水,再遠處變得一片蔚藍。他能夠看到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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