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詐

那天早晨,在從艾登布里奇開往倫敦的通勤火車上,假如塞繆爾·納特金沒把眼鏡盒掉在座位墊子的夾縫中,這事就不會發生了。但他偏偏掉了眼鏡盒,偏偏又把手伸進坐墊之間去摸索,於是,事情便發生了。

他摸來摸去,手指頭不僅碰到了眼鏡盒,還觸及一本薄薄的雜誌,顯然是這個座位先前的旅客塞在那裡的。他以為是一份火車時刻表,於是不假思索地把它抽了出來。倒不是說他需要一份火車時刻表。這趟通勤火車他已經坐了二十五年,每天都是在同一時間乘坐同一班火車,從安寧的艾登布里奇小鎮到倫敦的查令十字街車站,傍晚也是在同一時間乘坐同一班火車,從坎農街車站抵達肯特,他不需要火車時刻表,只是一時間感到好奇而已。

納特金先生一看到封面就臉紅了,趕快又把它塞回座墊下面。他打量了一下隔間,看是否有人注意到他的發現。在他對面,兩份《金融時報》、一份《泰晤士報》和一份《衛報》正隨著火車的節奏一上一下地晃動,房產價格版面遮住了讀者們的臉。在他的左邊,老福格蒂在全神貫注地玩填字遊戲;在他右邊的車窗外,希瑟格林站飛馳而過。納特金寬慰地鬆了一口氣。

雜誌不大,封面光亮。上部印有「新圈子」的字樣,顯然是這份出版物的名字。封面的底部是:「單身、夫婦、團組——兩性聯誼雜誌。」兩行字之間、封面正中的位置是一位大塊頭女士的照片,她胸部高聳,臉部用一個白色方塊遮住。照片上面寫著:「廣告者H331」的字樣。納特金先生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這種雜誌,但在前往查令十字街站的一路上,他一直想著他所發現的這樣東西的暗示。

到站後車門一齊打開,上班族都涌到了熙熙攘攘的六號站台。納特金磨磨蹭蹭地整理著文件包、雨傘和圓頂禮帽,直至隔間里最後只剩下他一個人。他鼓起勇氣,把那本雜誌從坐墊之間抽出來,塞進文件包,然後手裡拿著季度車票加入到朝著檢票口蜂擁過去的圓頂禮帽海洋中去了。

從火車換乘地鐵,再從曼森大廈地鐵站出來,踏上台階進入三一巷,又沿著坎農街走到他當小職員的保險公司大樓。一路上,他都覺得不大對勁。他曾經聽說過一個人被汽車撞了,在醫院裡,人們在那人的衣服口袋裡發現了一疊艷照。這段記憶一直縈繞在塞繆爾·納特金的腦海里。這種事情,誰能解釋得清楚呢?那種羞恥和尷尬簡直令人難以忍受——躺在病床上,一條腿吊在半空中,自己的秘密口味變得人盡皆知。那天上午他過馬路時特別小心,直至抵達保險公司的辦公樓。

由此可以推測,納特金先生並不習慣這種事情。有人曾經說過,人會傾向於模仿自己平時得到的外號:叫一個男人「壯漢」,那麼他就會昂首闊步、神氣活現;稱他為「殺手」,他就會眯起眼睛到處走動,努力去模仿鮑嘉 說話的樣子;「風趣先生」會一直講笑話、扮小丑,直至大家都擺脫壓力、開懷大笑。塞繆爾·納特金十歲時,學校里的一個小男孩看了比阿特麗克斯·波特 的童話故事,給他起了個「松鼠」的外號,他的命運就這麼被框定了。

自從二十三歲起,他就在倫敦工作了。戰爭結束時,他退了伍,軍銜是下士。那時候,他能找到這份工作可謂很幸運。在一家大型保險公司里當職員,工作穩定,最後還有退休金。這家保險公司在世界各地有許多分支機構,如同五百碼以外的英格蘭銀行那樣安全穩固。這份工作標誌著納特金進入了這座城市,進入了這個方圓一英里,觸角遍及全球的經濟、商業和金融大本營。

四十年代後期,他非常喜歡這座城市。午休時,他會在街上閑逛,看看那些歷史可以追溯到中世紀的古老街道。那時候,麵包街、玉米山、家禽街確實是賣麵包、玉米和家禽的地方,而倫敦牆也確實標誌著倫敦城的邊界。在這些外表樸素的石頭建築物內,冒險商人們得到資金支持,遠渡重洋去中東、非洲和遠東開拓貿易往來、開礦或尋寶,再把戰利品送回這座城市,進行保險、放貸和投資。這一平方英里之中的董事會和賬房作出的決定,可以影響到上百萬窮人的生計。這些事情讓塞繆爾·納特金感動,但他卻從沒想過這些人也是世界上最成功的強盜。總體來說,納特金是一個很老實的人。

光陰荏苒,二十五年後,原先的神奇感覺已經消退,他成了每天潮水般湧進這座城市的上班族中的一員。他穿著辦事員灰西裝、拿著雨傘、戴著禮帽、拎著公文包,在這裡工作八個小時,然後返回近郊的家中。

在這片都市叢林中,一如他的外號,納特金是一個友善無害的生物。多年的職員工作已經使他適應了辦公桌,他是一個身材圓胖的快樂男子,今年剛滿六十歲,鼻樑上總是架著一副眼鏡,為的是能夠閱讀和近距離看東西。他性情溫和,對秘書總是彬彬有禮。她們都認為他很親切,對他總是很照顧。他根本不會看那種下流雜誌,更不用說隨身攜帶了。但今天上午他這麼做了。他溜進洗手間,插上插銷,把《新圈子》雜誌的每一個廣告都看了一遍。

他感到新奇。有些登廣告的人附有照片,顯然主要是家庭婦女,她們穿著內衣,擺出一些非常業餘的姿勢;其餘的沒有照片,但文字內容更為明確。有幾條廣告所說的服務讓人摸不著頭腦,至少對納特金先生來說是如此。但大多數他是明白的,而且大多數女士刊登的廣告都表示她們希望結識慷慨的職業男士。看完後,他把雜誌塞進公文包最深處,匆匆回到辦公室。當晚,他設法把雜誌帶回到了艾登布里奇的家中,一路上沒遭到警察的攔截和搜查。他把它藏到壁爐旁的地毯下,萊蒂斯絕對不會發現。

萊蒂斯是納特金太太。她總是躺在床上,聲稱自己患有嚴重的關節炎和心臟衰弱,而布爾斯特羅德大夫則認為這是嚴重的臆想症。她是一個脆弱憔悴的婦女,長著尖鼻子,愛發牢騷。她已經多年沒給納特金帶來任何床笫內外的生理愉悅了。他是一個老實可靠的男人,為了不使她傷心,他本願意做任何事。幸好她因為腰背不好從來不做家務,所以不會去掀開壁爐旁邊的地毯。

整整三天時間裡,納特金先生都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他主要是在想著其中一位登廣告的女士。從廣告中的簡介來看,她身材高挑、體態豐滿。第三天,他鼓起勇氣坐下來,給那條廣告寫答覆。他寫在辦公室里的一張普通紙片上,內容簡單扼要。他寫道:「親愛的女士……」然後解釋說他看到了她的廣告,很想與她見面。

雜誌的插頁向讀者解釋了如何答覆廣告:寫好你的回信,與一枚寫著你的地址並貼好郵票的信封一起,裝進一個普通信封中封好,在信封背面用鉛筆寫上你所回信的廣告者號碼,再把這個信封和中介費一起裝入第三個信封,把它寄到該雜誌在倫敦的辦公地址。納特金先生全部照辦了,只是在寫自己地址的信封上寫上了:阿卡西亞街二十七號,由亨利·瓊斯轉交。那是他的真實地址。

在之後的六天里,每天早晨郵件抵達的時候,他都會立即下樓去門廳收信。第六天,他發現了寫有亨利·瓊斯名字的信封。他把信件放進口袋裡,上樓去收拾老婆的早餐盤子。

那天上午坐火車去城裡時,他溜進廁所,用顫抖的手指打開信封。裡面是他自己的信,信的背面有一份手寫回覆,其文字是:「親愛的亨利,謝謝你答覆我的廣告。相信我們在一起一定會有許多樂子。打電話給我吧,號碼是……愛你的薩利。」那個電話號碼屬於倫敦西區貝斯沃特一帶。

信封上沒有其他信息。塞繆爾·納特金把電話號碼抄在一張紙條上,塞進褲子後插袋裡,然後把信和信封丟到馬桶里衝掉。回到座位上時,他感到很緊張,覺得人們一定都在盯著他。實際情況是,對面的老福格蒂剛剛填出了十五個字母的單詞。沒人抬頭看他。

午休時,他在附近地鐵站的一個公用電話亭里撥打了那個號碼,一個聲音沙啞的女人接了電話:「喂?」

納特金先生把一枚五便士的硬幣塞進投幣孔,清了清嗓子說:「呃……你好,是薩利女士嗎?」

「是呀,」那聲音說,「你哪位?」

「哦,呃,我的名字是瓊斯,亨利·瓊斯。今天早上我收到你的一封信,是關於我給廣告回覆的事情……」

電話的另一頭有紙張翻動的聲音,接著,那女人的聲音插了進來。「哦,是的,我記得,亨利。嗯,親愛的,你來看看我好嗎?」

塞繆爾·納特金感到自己的舌頭像舊皮革一般僵硬。「好的。」他的聲音低啞。

「好極了,」那邊的女人滿意地說,「但有件事,亨利,親愛的。我希望我的男朋友能帶給我一件小禮物,就是說,幫我解決點房租問題。是二十英鎊,但不用著急,這樣行嗎?」

納特金點了點頭,然後對著話筒說:「行。」

「好的,」她說,「嗯,那你什麼時候過來?」

「得在吃午飯的時候,我在市區上班,晚上要回家的。」

「那好吧。明天可以嗎?好,那就十二點半?我把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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