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無一失的殺手

馬克·桑德森喜歡女人。這就跟他喜歡五成熟、拌上生菜色拉的阿伯丁安古斯裡脊牛排一樣——這二者他同樣欣賞。要是覺得餓了,他會打電話給一家合適的餐館,讓人把他想吃的菜肴送到他的頂樓公寓。他消費得起,因為他是一個身價幾百萬的富翁,而且單位是英鎊——即使是在經濟不景氣的時候,一英鎊也可以抵上兩美元。

與大多數事業有成的富人一樣,他有三重生活:作為倫敦市成功人士、鑽石王老五的公開的職業生活;他的私生活——私生活這個詞兒現在未必就是字面的意思,很多人喜歡將自己的私生活曝光於公眾之下;還有他的秘密生活。

他的第一種生活經常出現在各大報紙專欄和電視節目里。他沒有受過什麼正規的教育,但頭腦聰明。六十年代,他開始在倫敦西區從事房地產代理工作,兩年後他就學會了遊戲規則,更重要的是,他學會了鑽法律的空子。二十三歲時,他獨自做成了第一筆生意,在僅僅二十四小時內就敲定了聖約翰林地的一處住宅,掙得了一萬英鎊的利潤。此後他創建了哈密爾頓股份公司,這份產業十六年來一直是他的主要財富。之所以起這個名字,是因為他的第一筆交易房產位於哈密爾頓街。這是他最後一次感情用事。七十年代初,賺夠一百萬英鎊後,他不再從事住宅買賣業務,轉而去做寫字樓開發了。到七十年代中期,他的財富已接近五百萬英鎊,開始搞多種經營。他如同得了點金術一般,在金融、銀行、化工品和地中海度假旅遊項目上,都搞得與聖約翰林地的房地產業一樣紅火。報紙報道了,人們相信了,哈密爾頓旗下十個產業的股票價格也在持續上漲。

就在同一份報紙的其他版面上,可以看到他的私生活。擁有攝政公園的頂層套房、伍斯特郡的伊麗莎白時代莊園、盧瓦爾河谷的古堡、昆蒂布的別墅,以及遊艇、蘭博基尼和勞斯萊斯汽車,還不斷有年輕漂亮的新晉女明星跟他合影,或分享那張四米寬的大床。這樣的一個人,免不了會成為報紙八卦專欄讀者所關注的人物。如果這是在五十年前,諸如身價百萬美元的女演員的離婚聽證、選美小姐的生父提出訴訟之類的醜聞一旦見報就能毀掉他的前程,但在現在這個年代,八十年代,這些報道只能證明他有能力搞定這種事,這在倫敦西區的時髦人士中,甚至被認為出色得引人羨慕。他真是個相當受公眾矚目的人物。

馬克·桑德森的秘密生活則是另一回事,可以歸納為一個詞:厭煩。他從心底里對這一切都感到厭煩。他曾經說過的一句名言「馬克想要什麼就有什麼」,現在已經變成一個酸溜溜的笑話。他三十九歲,身體強壯,長得並不難看,有點像馬龍·白蘭度,但依然是孤身一人。他知道他需要某個人,不用很多,只要一個就夠了。他們可以一起生幾個孩子,在鄉間擁有一個共同的家。他也知道,他很難找到這個人,因為他清楚地知道他需要的人是什麼樣,而十年來他還從沒有遇到哪怕一個這樣的人。與大多數喜歡女性的富人一樣,他只會喜歡不看重他的地位、錢財、權力和名聲的女人。與大多數追求女性的富人不同的是,對此他還能夠保持足夠的自我分析能力,還能時常自我警醒——公開地如此聲明只會死得很難看。

他認定永遠不會遇到她了,但在初夏的一個日子裡,他遇到了。那是在一次慈善事業的晚會上,大家度過了一個乏味的晚上,而門票那點余錢只夠給孟加拉國的孩子們送去一碗牛奶。她在房間的另一邊,傾聽一個拿著一支大雪茄的矮胖男士說話。她靜靜地聽著,面露微笑,看不出她是對趣聞逸事感興趣,還是被矮胖子的滑稽動作所吸引。那人正儘力討好她。

憑著與這位矮胖的電影製片人的點頭之交,桑德森信步走過去,作了自我介紹。她名叫安吉拉·薩默斯,握住他的那隻手微涼且細長,指甲完美漂亮。她的另一隻手拿著一杯看上去像是金湯力的飲料——後來他發現只是湯力水,沒有加酒——但在無名指上有一枚纖細的金戒指。桑德森對此毫不在意——有些已婚婦女更容易被勾引。他把那位電影製片人晾在一邊,引著女人到旁邊去交談。她的外表讓他印象深刻,這有點不尋常;同時也使他激動萬分,這就更不尋常了。

薩默斯夫人身材高挑,身板挺直,一張臉算不上時髦艷麗,但可以說文靜俊秀。她的身材按照八十年代骨感美女的標準來看,絕對不夠時尚:她胸部豐滿,腰身纖細,雙腿修長。她那亮晶晶的栗色頭髮盤在腦後,看上去很健康,而不是富貴奢華。她身上穿了一件樸素的白色連衣裙,襯托出她那略有晒黑的金黃色肌膚。她沒戴首飾,只在眼睛周圍略施粉妝,這使她顯得與房間里的其他社交圈女士很不相同。他猜測她的年紀是三十歲,後來獲悉是三十二歲。

他猜測那晒黑的肌膚可能是因為冬天常常去阿爾卑斯山滑雪,或春天在加勒比海旅遊,反正說明她或者她丈夫很有錢,可以過上這種生活,就像這房間里大多數女人一樣。兩個猜測全都錯了。後來他得知,她和丈夫居住在西班牙海岸邊的一座農舍里,靠丈夫寫作關於鳥類的書籍和她自己教英語的微薄收入過日子。

有那麼一會兒,他以為這深色的頭髮和眼睛、金色的肌膚和舉手投足間的氣質,也許意味著她是西班牙出生的,但她實際上是英國人,與他一樣。她告訴他,她來探望住在英格蘭中部地區的父母親,她的一位老同學提議,回去之前應該在倫敦逗留一周時間。

她是一個隨和的人。她沒有奉承他,這正合他的心意,當他說了些稍稍有趣的事,她也不會誇張地大笑去迎合。

「你對我們倫敦西區的社交生活怎麼看?」他們背靠牆壁觀望晚會的時候,他問道。

「很可能不是我該過的生活。」她若有所思地回答。

「他們就像是關在籠子里的一群鸚鵡。」他刻薄地說。

她揚起了眉毛。「我還以為馬克·桑德森是這裡的一根支柱呢。」她在嘲笑他,口氣柔和,但很堅定。

「我們社交活動的八卦都傳到西班牙了嗎?」他問道。

「即使在白色海岸,我們也能看到英國的《每日快報》。」她不動聲色地說。

「也包括對馬克·桑德森私生活的報道嗎?」

「是啊。」她靜靜地說。

「你感興趣嗎?」

「我應該感興趣嗎?」

「那倒不必。」

「那我就沒興趣。」

她的回答讓他鬆了一口氣。「我很高興,」他說,「可我能問問為什麼嗎?」

她思考了一下。「這真是很虛偽。」她說。

「包括我嗎?」

他在低頭看她那樸素的棉布織物裡面緩慢起伏的胸部,這時候她回過頭來看著他。

「我不知道,」她認真地說,「我想,也有一定的可能,你會是個還不錯的人。」

這個回答使他大吃一驚。

「你也可能是錯的。」他反駁說。但她只是寬容地微笑了一下,像是在對待一個喜歡爭吵的小男孩。

過了一會兒,她的朋友們來叫她,她對桑德森客套了幾句,準備離開。在走向大堂的時候,他輕聲問她可否明天請她出去吃晚飯。他已經好多年沒有這樣向某位女士發出邀請了。她並沒反問他怕不怕被別人看到,也許她覺得他肯定會找個沒有狗仔記者的地方。她考慮了一會兒,然後說:「好的,我想我很高興去。」

那天夜晚,他一直在想她,對下半夜他從安娜貝爾找來、現在躺在他身邊的皮包骨頭的模特毫不理會。他躺在床上,眼睛盯著天花板,腦海里出現的全是她閃亮的栗色頭髮,好像此刻她就躺在他旁邊,而他正撫摸著她金色的肌膚。他深信,她一定睡得很安穩、很平靜,如同她做其他事情那樣。黑暗中,他伸手去摸那個模特的胸部,但只摸到了像小狗耳朵般因為節食而發育不良的乳房。他走進廚房,燒了一壺咖啡,到一片漆黑的起居室坐下來慢慢喝。直到太陽從遠處的旺斯台德沼澤地里升起,他依舊坐在那裡,向外看著公園裡的樹木。

一個星期的時間對於一樁風流韻事來說並不顯得漫長,但足以改變一個人的生活,或者兩個人甚至三個人的生活。第二天晚上,他去接她,她來到他的汽車邊。她把頭髮高高綰起盤在頭頂,身上穿了一件帶褶皺的白襯衣,袖子收窄,袖口鑲著花邊,搭配黑色長裙和一條寬皮帶。這樣的裝束有一種愛德華時期的復古風格,他很喜歡,因為這與他昨晚私下想像中的她完全相反。

她談吐聰明自如,還耐心地聽他講生意上的事情。這些他很少對女人說起。隨著時間的流逝,他漸漸明白,他對她所產生的感覺並不是一時衝動,也不是直白的情慾。他欣賞她。她有一種內在的嫻靜和沉著。這種平靜的感覺使他感到安心和放鬆。

他發現,他越來越多地跟她談論一些他通常不會與別人談起的話題:他的資產狀況,他對這個悲觀社會的厭煩——他鄙視這個社會,但同時又猛禽般地掠食,加以利用。與其說她見多識廣,更多的其實是善解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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