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無意升員 論「變」作「囚」

李老聃先生做非正式講學的第二天上午,天上飄滿無數個遊動的雲朵。太陽在那裡鑽出鑽進,使大地上的綠色時而明亮,時而暗灰,濃濃淡淡,變幻不一。這種變幻幾乎無處不在,無處不有,它進行在沃野芳草之上,也進行在麥禾田壠之間,進行在白楊翠柳的樹枝梢頭,也進行在走在苦縣縣城東門外邊的那個身穿文官官服的騎馬之人的衣帽上邊。

這個從外地辦事歸來的官員,分明是一身文官裝束,按當時的一般規矩,他這種身份的人,外出行事,應當坐車(帶有屋轎的馬車,相當於後代官員的坐轎),可他偏偏騎一匹烈性大馬,馬前有一人牽著韁繩,兩邊有四人緊緊護衛,後邊還跟著一群差役。這些象是抬轎轎夫一般的簇擁者的任務,一方面是替主子助威壯色,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一個方面,是防止萬一馬驚會把他從馬上掀翻。這位老爺之所以故意擺出這種說文官不是文官、說武官不是武官的矛盾姿態,最終目的是為了向百姓們表明他是一個既儒雅又勇烈的文武雙全之人,他從這裡一露頭面不知當緊,那些挑挑擔擔進城的百姓,在他前邊走著的,趕緊飛步進城,象是驚蛇歸洞;走在他後邊的,趕緊收著腳步,甚至轉身返回,不再進城,霎時一條路上人影全無。據說後來的朝代,有的官員,在街上行走,為了讓百姓迴避,專意讓人鳴鑼開道,而他,這位老爺,則是不鳴鑼道子自開。百姓見了他,象是老鼠見貓一般地自動迴避。人說見官三分災,看來,這裡的百姓若要見他尊容,那災難,不是三分,而是六分了。

此人姓敫名戕,官居苦縣縣正(後來,秦實行郡縣制,稱為縣令),官小根子粗,是陳國國君一位朋友的小舅子。在他來這任職期間,不僅沒給百姓造福,反而帶來不少禍害。因前幾任縣正中,有被土匪綁架的事情發生,他為了保住自己性命的安生,就來了一個明治土匪,暗縱土匪:對於那些殺人放火,攔路搶劫的案件,表面上虛張聲勢,「緝拿」「追捕」,實際上是走走過場,做做樣子,不是草草了事,就是直接遮掩。這樣一來,壞人氣焰愈加囂張,案件越發越多,弄得整個苦縣縣境人心惶惶,雞犬不寧。個別盜賊竟把偷到的財物偷偷送到這位太爺的家裡,使這裡一時出現了「官盜一家通」的奇特現象。

對於這種局面的出現,敫戕的心裡不僅不感到責備,反而感到欣慰,因為在對於人生和政治的看法上,他有著自己的與眾不同的信條,他認為儘管外表上需要做做樣子,但在事實上做個好官不如做個孬官好。他曾對他的夫人說,「說什麼君子重於義,說什麼小人重於利!這是我一向從內心深處反對的。清官、好官為民掌權,唯他,唯義,唯空,是沒有看透紅塵的傻子;贓官、孬官才是洞察世事的大刁人。」用他夫人跟他開玩笑時說的話來形容他的人生哲學,那就是:「清官好官,落個好名,那是空氣,贓官孬官,輕視名譽,重視利益,抓緊時機作福作威,現能舒坦,舒坦罷了拿不掉,剜到籃里是我的,反正到頭來人死都變一堆泥。天底下數我老爺最精細。」

除上述特點之外,這敫太爺還有另外兩個更加突出的特點:一、他好找岔子,人送外號「找岔太爺」。一次,廚師給他端來一碗肉食,正逢他找岔的勁頭上來。他把飯碗往外一推說:「你做這飯,我不願意吃。你看你把肉塊切得斜七斜八的,這不能吃,不能吃,要知道我是『割不正不食』。」接著,他問那廚師:「你知道我為啥要割不正不食嗎?」廚師本應回答:「是你故意找岔」,可是他沒敢說,只是說個「我說不出來」。「這也說不出來嗎?連這點小道理都不懂嗎?蠢才,純粹是蠢才!」結果把那廚師沒頭沒腦地訓了一頓。還有一次,一群民夫在那裡用四輪木車拉土修復城牆;找岔太爺前來巡查。他問其中一個拉車的小夥子,「這車是前半截裝得重拉著輕快,還是後半截裝得重拉著輕快?」小夥子說:「後半截裝得重拉著輕快。」找岔太爺把眼一瞪說:「胡扯八道!前頭重了如滾蛋——拉著輕快;後頭重了如拉縴——拉著不輕快。你咋連這點小知識都沒有?!」小夥子嘴裡小聲嘟噥一句什麼,一下子惹惱了這位太爺,他要說他是在小聲罵他,當場喝令把他按到地上打了二十大板。二、他極好叫人給他溜須拍馬,而且又不容易溜上。你若不溜,在他身邊不能存在,你若溜得稍不得體,他會突然發火:「少給我溜!你分明是看中了我手中的權勢,想從我這裡撈點好處,我就煩狗溜子!」可是那些真正是狗溜子的人物偏偏可以例外,在他馬前牽著韁繩走路的那個名叫單六(外號單溜)的人就是其中之一。他為了討好找岔太爺,從他那弄到利益,不僅想方設法找機會去給他鋪床,疊被,端尿盆,而且還利用一切話題對他進行肉麻的吹捧,「有人把太爺的關照說成找岔,這是極大的錯誤!那不是找岔,那是關懷,極大的關懷!百鎰黃金也難買到的關懷!那不是找岔,那是親近,極大的親近!我感到太爺象爹娘一樣親,比爹娘還親!太爺的親,勝過爹娘十倍,百倍!」單六說著,笑眯眯地看著敫戕的臉色。找岔太爺又煩了:「我就煩狗溜子!就煩逢迎拍馬,阿諛奉承!」「對!」單六說,「就是哩,一點兒也不假!太爺的看法和我的看法完全一致!我也是就煩狗溜子!就煩逢迎拍馬,阿諛奉承。咱倆的脾氣咋恁一樣哩!」找岔太爺又笑了,單六到底還是溜上了。

他們前牽後擁地走進縣城東門。找岔太爺往北瞟了一眼,見那裡圍坐著一群人,他們在聽中間那人講說著什麼。他沒留心這群人在幹什麼,因為他對這些小民不屑一顧。他昂頭挺胸,直視前方,不大會兒就走進了城中心那坐坐北朝南的縣衙。

縣衙正中,有一座風度較為莊嚴、樣式較為講究的廳堂。此屋,是敫戕處理公事(如問官司等)和外出歸來暫時歇腳的地方(後來的朝代把問官司的地方專設一處,稱為大堂)。屋內的空間共是三間,東山牆有一個掛著竹簾的小門,從這裡可以通往另外一間卧室。正房(明間)的後牆之上,掛著幾幅白絹製成的條幅,上面寫有周公姬旦的典章摘句。當間靠後的磚墁地上,放置著一張紫木(秋桐)製成的桌案。案後有兩把古香古色非烏木大椅。其中的一把椅子上坐著剛剛歸來正在小憩的找岔太爺敫戕。這敫戕雖然「鞍馬風塵」,剛剛迴轉,但是仍然威嚴十足,神采未減。他一手捻著嘴巴兒上那縷小胡,一手端著茶杯出神。由於他那喜強愛勝和好找岔兒的脾氣的催動,一個無名的念頭在腦際一閃,便轉臉向他身邊的衙役問起話來:

「剛才我看見東門裡邊圍坐著一群人,你們知道他們是在幹啥子的嗎?」

「聽說那是眾人在聽李耳講學。」一個衙役隨口答了一句。

「講學?啥子講學?講啥子學?」

「不清楚。」

「啥子樣個李耳?他是否是在妖言惑眾?是否是在藉機對本縣政事進行非議?你們哪個前去看看?」

「我去!」單六從敫太爺的脾性和態色之中看見,一個最適合他大顯身手的機會從天而降,功利正在不要任何代價地向他走來,便搶先擔當此任,沒等主子再次發話,就抽身走了。

敫戕目視單六虎虎地走出屋子,非但沒有感到自己不該沒事找事,反而自己受了自己的激發,象是突然臨陣,精神炯然地振作起來。他睜圓一雙鬥雞小眼,把茶杯猛然往桌面上一放,一手按冠,三分「怒氣」地揣度起那個「借講學來議論他的是非」的傢伙的言語和舉動來。

一刻時辰之後,單六氣喘吁吁地跑回來稟報說:「太爺,我查清楚了,親耳聽到了,也親眼看見了——那李耳是在講論一個『變』字,他說『變是天下規律,受苦受難的平民百姓無法逃脫這個規律』;象太爺你這樣『榮華富貴的顯官貴人也無法逃脫這個規律』!……還有其他一些言論,原話我已記不清楚了。我看這個傢伙是對我們這些當官的一肚子不滿,沒處發泄,借講學來個含沙射影,指葫蘆罵瓢,意在對太爺您進行惡毒攻擊。」

敫戕一聽,火冒三尺,「他媽的,這個姓李的老傢伙這樣壞!我早料到他是在妖言惑眾,藉機非議。這個狂徒,太猖狂了,他真是太猖狂了!」他越說越氣,手脖子微微哆嗦,臉色開始微微發紫。

這單六實在是個能人,他不僅溜拍有方,而且篡改有術——老聃先生論「變」的原話是:「『變』是天下規律,誰也無法逃脫,誰也無法抗拒,它既無情,又公道,受苦受難的平民百姓無法逃脫和抗拒,榮華富貴的顯官貴人也無法逃脫和抗拒。」經單六巧妙的一摘,一湊,另外加上「象太爺你這樣」六個大字,就成了上述「含沙射影,指桑罵槐,惡毒攻擊的罪惡言詞」了。

李老聃的「惡毒攻擊」理所當然地激起了敫太爺的憤怒,「小小李耳,竟敢在我管轄的地盤上利用講學進行攻擊,狂妄,狂妄,真真的狂妄!單六,你快帶兩個衙役一起去把這個老混蛋給我抓來!」

「是!」單六聲情激昂,如同一個早想出戰的將軍突然接到挂帥平賊的聖旨。

……

「杜九,胡擇,來,聽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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