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本啊赫本

我在讀父親的來信,已經讀了五遍。父親隨信寄來的護照、簽證所需資料和一張銀行存摺散落在地。父親的信帶給我茫然無措和強烈的失敗感。

「我在報紙上讀到瑞士自殺旅行的新聞報道,猶豫了好幾天還是決定給你寫信。瑞士這個國家允許絕症患者選擇安樂死,非常好,非常人性,我也想用這種方法解決自己。」父親這樣寫道,「這幾年,你為治療我的病花費了不少錢,掙錢不易,不要再破費了,我得的是前列腺癌,癌細胞已經轉移到肺部。其實自殺很簡單,一點都不可怕。在中國,不是每天都有人自殺嗎?我想全世界每天自殺的人也不會少。其實對我而言,摸摸家裡的電門,或者乾脆從樓上跳下去,就能了斷此生,可我不想死的太難看。我已經請人辦好了簽證所需的護照和單位介紹證明,存摺里的十萬塊錢是去瑞士的費用,不知道夠不夠?老家辦理不了去瑞士的簽證,麻煩你在北京幫我問問。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的決定,我先謝謝你了。」

「我先謝謝你了。」這幾個字再次讓我的眼淚落了下來。我居然有一位不畏死、且客客氣氣的父親!我承認,這些年我和父親之間彼此不多的交流完全依靠電話解決。這是父親寫給我的第一封信,我也從未給他寫過信。大學畢業工作三年了,我也只回老家過了一次春節;但我實在想像不出父親竟然有如此怪誕的念頭!可是隨後我又有些恍惚,父親的想法真的很怪誕嗎?我渾身無力,扶著沙發站起來,在地板上坐久了,雙腿都在發顫。我打開電腦,上網搜索關鍵詞「瑞士自殺旅行」,眾多信息隨即撲面而來。瑞士聯邦委員會對選擇自殺者有明確的法律規定:自殺者必須確保出於個人意願選擇死亡,協助自殺者不得出於謀利動機;自殺者必須為患絕症者,患慢性病或精神疾病者不包括在內;如果協助自殺者未能完全按照規定行事,將遭刑事指控。父親是位自覺的自殺者,他只需要一名協助自殺者。父親和母親早已離婚,從法律上講,我是決定父親能否在瑞士順利自殺的唯一人選。好在父親的護照和簽證資料在我手裡。據我所知,目前辦理去歐洲的個人旅行簽證很有難度,因為眼下整個歐洲還在蔓延著幾十年不遇的經濟危機:法國工人勞資大罷工、英國工人堵住監獄出口鬧事,西班牙航空公司降低養老金引發歐洲航班運轉集體失常,等等等等都在指明一個現實:歐洲的失業者還在增加,歐元正面對有史以來最嚴重的財政考驗;而且歐盟上周再次發出明確信息,將嚴格審批外國人的移民、工作和旅行簽證申請,減少外來務工人員,以降低歐洲各國的失業率。

可是這份僥倖心理五秒鐘之後就煙消雲散了——即使簽證辦不下來,父親可能還會選擇自殺。我陷入矛盾和痛苦之中。我想任何一個做兒女的都會有我這樣的兩難感受。哭泣似乎已幫不上任何忙。父親的護照是嶄新的,照片上的他面容蒼老,頭髮稀疏,眼神平靜,嘴角帶著意味深長的笑意。在我的記憶里,這是父親的第一本護照,父親年輕的時候只出過一次國,去過一個國家,這個國家就是越南,他參加過中越自衛反擊戰。橘紅色的夕陽綴在天邊,一點不刺眼。我靜靜地看著它,彷彿看著一個幽深的橘紅色單筒望遠鏡,鏡片深處快速跳躍著往日的一幕幕畫面,我突然預感到父親會突然之間消失不見。或許勸慰是阻止父親自殺的最好方法,可是該如何勸慰?今夜註定失眠。本能驅使我拿起筆,給父親寫這封回信。長這麼大,我這是第一次給父親寫信。看著眼前的筆和紙,我的手指冰涼,整個身心處在極度亢奮的狀態之中,不想再壓抑沉鬱心中多年的複雜感受。我抓起筆,實在無法控制激蕩的情緒。

爸爸:

如果這個決定無法改變,我只能說這也是我的決定——我們的決定,我會和你一起去瑞士,一起去享受安樂死。

這些年,我們之間從沒有寫過信,好像沒什麼可說的。可是今晚,我想寫。你可能會說,讓過去的都過去吧,可是過去真的會徹底消失嗎?爸爸,在你眼裡,我還是那個活潑可愛的女孩嗎?看見活潑可愛的女孩我總會想到自己,過去的我就是這樣!你的女兒過去就是這樣!她喜歡坐在土坡上出溜下去,在飛揚的塵土裡歡笑;喜歡騎豬追鵝,遇到蘋果樹枝又會抓住懸盪,然後坐在上面吃蘋果。

有一天,她站在蘋果樹上,看見一群戴帽子的男人出現在地平線,就一口氣跑過去,石頭子劃傷腳丫和小腿也不覺得疼。

鋪設鐵軌的叔叔告訴她,再過幾個月,小鎮就通火車了。

她興奮地跑回家告訴媽媽:「爸爸可以坐火車回家啦!」媽媽急忙跑出去看,還摔了一跤。

可是火車修通後你沒有回來。

那年我五歲半,我沿著火車軌道走,火車來了就站在路基旁,仰頭看車廂里的旅客,還看見過一個小男孩對著窗戶朝外撒尿,那串亮晶晶的水珠是彎曲著飛走的。

我去火車站,數走出來的旅客,沒在人群里發現你的影子。

媽媽每次都這樣說,爸爸在打仗,打完仗就回來了,爸爸是解放軍,是保家衛國的英雄。

家裡的衣櫃里掛著你的綠軍裝,出太陽的時候媽媽就取出來曬一曬。

那顆五角星帽徽,是你第一次探親回家送給我的,我把它藏在床頭柜上面的玻璃糖罐里,晚上醒來還會摸一摸。

媽媽不想多說你打仗的事情,可我很想知道,媽媽就這樣回答我:「小樹,打仗是大人之間的遊戲。」我會死盯著媽媽的眼睛,問:「爸爸會被打死嗎?」

媽媽捂住我的小嘴,望著窗外,像在自言自語:「爸爸不會死的……」

早晨起床後,我會站在家門口的大土坡上面,等著今天第一列火車冒著若隱若現的白煙移動過來。那天我和媽媽得到你回來的消息,整夜都沒睡著。

第二天一大早,媽媽帶著我去火車站接你。一群人敲鑼打鼓,滿臉笑意。一個大橫幅懸掛在火車站出口,上面的紅字被小雨淋濕了。「歡迎英雄光榮回家。」媽媽念給我聽。爸爸是英雄,我也說出了聲。居委會大媽悄悄告訴媽媽,小鎮上有十五個戰士去了前線,回來九個人,其中三個重傷,四個輕傷,兩個毫髮無損。

爸爸,你就是三個重傷者之一,你斷了右小腿,拄著拐杖出來了。媽媽看見了你,掐著我的小手連連說著「老天爺保佑,活著就好。」

我感覺到了疼痛,可我沒出聲。你在戰友的攙扶下走出火車站,一群小學生捧著紙做的大紅花圍上去,一個勁說「熱烈歡迎!」、「熱烈歡迎!」你胸口抱滿紅花出現了。媽媽抱著我擠上去,我有些羞怯,趴在媽媽的脖頸處,緊緊摟住她的脖子。我感覺到你的手在摸我的頭髮。我扭過頭看著你,忘了叫你,卻看見你的嘴唇在抖動,眼睛是濕潤的。你和媽媽相互看著對方,沒有上前擁抱。媽媽低著頭,聲音顫動著說:「回家吧。」

這時我才發現你的綠軍裝上沒有了領章和帽徽。一路上,我都在好奇你的右腿和拐杖。你的右腳沒了,右小腿也沒了,和另一條腿腳比較,顯得空空蕩蕩非常怪異。

你拄著拐杖低著頭走路,拐杖往前移動一下,左腳才能往前跨一步。媽媽放下我,想接過你身上的背包,被你推開了手。

爸爸,你離開家的時候走路可不是這樣的。那時候,我騎在你脖子上,抓你的頭髮和耳朵,撓你的痒痒,你一會兒拋起我,一會兒旋轉我,我腦袋暈乎乎的,可是特別高興。

那天回到家,你放下背包,把家裡的書櫃看了一遍又一遍。你特別愛看文學和軍事書籍,媽媽從不讓我碰你的書,還說你的文筆特別好,要不是高考前發高燒,你肯定是「文革」後的第一批大學生。

你從口袋裡掏出一包水果糖放在我手裡,我剝了一顆糖給媽媽,媽媽說給爸爸吃,我就拿著糖走過去,你摟著我,看著我,理理我的發梢,可是許久沒說出一句話。你坐在院子里抽煙,一陣風吹動右腿那條露在外面的軟塌塌的綠色褲管。空氣霧蒙蒙的,你吐出的煙上升、下墜,緩緩飄蕩。我靠著門框,盯著你的後背,不敢上前靠近你。

爸爸,在我的記憶里,你愛用鬍子扎我的小臉。可是媽媽老是提醒我,爸爸累了,在家裡不要老纏著爸爸玩。我很納悶,你在家裡為什麼不愛說話?經常一個人悶在屋子裡發獃?書架上的書籍你也很少翻動了。那時候的你開始變了。但我好奇你從外面帶回來的一切東西。

我玩過一次你的拐杖。我雙手握緊拐杖下端,彎起右小腿,一步一步學你走路的樣子,可我只走了十幾米就受不了,跌倒了。那滋味真難受啊!放在柜子上面的深綠色背包經常讓我仰起頭琢磨:裡面到底裝著什麼呢?你回家後還從沒打開過背包呢。媽媽說爸爸的東西不要碰,可是我還是想趁你出去的時候偷偷取下來打開看。我搬來小桌子,在桌子上放一把小椅子,顫巍巍站上去,踮起腳尖,伸出一隻手臂,夠著了,可是背包太重,只能一點一點往外拉。背包拉出來了,背包的重心在側移,我控制不穩,背包一下子掉落下來,順勢也把我從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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