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比娃娃

中國男人的命是可以用金錢計算的。當然,沒有遭遇大禍的家庭很難想像。這個故事發生在北京冬天的郊外。此時,濃濃的寒冷夜色像口大黑鍋籠罩著一間小屋,透過臟乎乎的窗玻璃,你能看見桌上捆緊的二十萬元人民幣酷似兩塊冷硬的大磚頭——它可是一個煤礦工人一生掙得最多的一筆錢!我冒昧地想,這個男人要是能活著看見自己一下子掙了這麼多人民幣,可能會興奮過度昏迷過去吧(對不起,願他的靈魂安息)。總之,這個男人死了,留下母女倆,和一個閱歷不深、剛被他帶出農村來到北京打工的弟弟老二。

男人的屍體還在煤窯里,如果非要挖上來,窯主只給十萬元;再多給十萬有個必須的條件:不再追究此事,不能亂說話,只當什麼事也沒發生。女人尋死覓活,想見男人最後一面。老二去煤窯理論,挨了五六棍,傷了胳膊和手指,無可奈何的他從路邊的煤堆里隨便拽了一個礦工帽,撿起石頭子在上面刻上大哥的名字,給嫂子說只挖出了帽子,煤窯給封死了,屍體挖不出來了。女人紅腫的眼睛像皺巴巴的杏仁,她摟緊十歲的女兒小翠,哆嗦著手撫摸礦工帽上男人歪歪扭扭的名字。小翠邊哭邊說:「叔,我想看爸爸一眼……」此時,女人已經決計帶著女兒返回河南老家。

老二看出了嫂子的心思,可他不想再回老家了。小翠正在廚房下麵條,他走進去,小聲對小翠說:「你媽可能會帶你回老家……」小翠不說話,眼淚還在流。「老家也沒多少地了,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上學了,你回去咋上學?」老二瞟一眼小翠,點上一根煙。小翠抹把眼淚,帶著哭腔說:「我總覺得我爸沒死……沒死……」說完哭聲變大了。老二拍拍小翠的肩膀,回到屋裡,對嫂子說:「嫂子,小翠從小到大,一直生活在外面,回老家肯定不習慣……你得為小翠想想……小翠現在缺的不是錢,別耽誤了孩子……」女人驚詫地望著他。老二接著說:「小翠很懂事,學習又好,將來肯定能給你長臉,我哥在那邊也會高興!咱家也會出一個大學生!」女人怔住了。小翠端著一大碗面走進來,放在桌上,抱著爸爸的礦工帽坐在一邊,輕輕撫摸著:粘在上面的煤屑在輕微脫落,帽頂的燈罩已經破碎,藏在裡面的小燈泡的鎢絲在瑟瑟發抖,系頭盔的帶子又黑又亮,掉了一半;爸爸的名字刻痕有點扎手,卻是實實在在的。老二吃完麵條要走了。小翠抱著爸爸的礦工帽跟出來。「叔……」小翠送出門外喊了一聲。老二聽見了,但沒停步。「叔……」小翠憋紅了臉又喊了一聲。老二放慢腳步,停住了,突然用力轉頭,大聲說:「小翠,叔過幾天去外面看看,找找賺錢的機會!勸勸你媽!好好勸勸你媽!想開點!叔回來帶你們娘倆賺錢,賺大錢!聽見了嗎?」小翠抽動鼻子,狠狠地點頭,甩出了眼裡的淚珠。

三天後,女人在附近乾枯的樹林里給自己的男人選了一個葬身之地。她把男人的礦工帽擦得鋥亮,準備埋進土坑裡。她安慰自己,等將來回老家的時候再把它挖出來帶走。可是小翠想留下爸爸的礦工帽,她拿出一雙爸爸從未穿過的新皮鞋,說:「媽,埋這個吧。」

北京郊外的風像刀子。小翠一隻手抱著爸爸的新皮鞋,一隻手攙扶著媽媽。媽媽的胳肢窩下是溫熱的。到了樹林,兩人輪流挖坑,女人支撐不住,歪坐在地上,哭著說:「小翠她爸……我再苦再累……也要供小翠讀書……你安心走吧……小翠她爸……」小翠一邊挖一邊流淚。挖好了坑,把新皮鞋放了進去。女人拉著小翠的胳膊,讓她給爸爸說幾句話。小翠蹲下身,看著一股卷著塵土的風圍著新皮鞋轉悠,然後猛地竄出老高飛走了。她看著沾滿塵土的皮鞋,大聲說道:「爸爸……我叔說會帶我們賺大錢……我和我媽……會過上好日子……爸爸……我會好好習……聽我媽的話……好好照顧我媽……你放心吧……爸爸……爸爸……」深埋在煤窯里的男人沒有回聲,女人和小翠耳邊呼嘯著北京郊外的寒風。

爸爸的礦工帽成了小翠的寶貝。她放在床頭,晚上睡覺關燈前,必須摸一下心裡才踏實。一天晚上,她夢見爸爸摟著她的肩膀,說過春節給她買芭比娃娃。她的確說過想要一個芭比娃娃,班裡好幾個女同學都有芭比娃娃了,不過她只是隨便說了一句,爸爸就記在心了。

距離春節還有一個月。看著路邊的成都小吃店、山西削麵館、河南燴麵館、四川火鍋店、貴州米粉店,老二嘎嘎笑了好幾聲。要是以前,能開這樣一家小飯店可是他在北京打工的最高夢想。現在變了,他的眼前飄浮著二十萬人民幣——現成的錢,他想借用,不是全部,借十萬就成。他開始尋找賺錢既多又快的行當。他信心滿滿來到廣東東莞,那裡有他的同鄉,可是倒閉的小工廠和同鄉無望的眼神讓他的心涼了半截。他一個人坐在東莞街邊的大排檔失落地喝悶酒。這時,一個黑瘦男人慢悠悠地走過來,神秘兮兮彎下腰說:「先生,從哪兒來?」

「北京啊。」他打了一個酒嗝。

「要『偉哥』嗎?絕對爽!」

「偉哥?」

「美國進口,十分鐘見效,保你爽透!」

老二當然聽說過「偉哥」,明白男人在賣壯陽葯。男人說這是一流的成人保健用品,不是壯陽葯。老二有些暈乎。男人指指街頭一家掛著「成人保健用品」招牌的小商店,說:「那就是我開的店,進去瞧瞧?」老二此生還是第一次走進成人保健品店,心裡一陣發緊。上百種成人保健品在貨架上一字排列,色彩斑斕。老二的表情逃不過男人的眼睛,他嘿嘿笑著從架子上拿來印刷精美的宣傳冊,說:「想不想開一家?我是批發零售都做,需要貨找我。絕對保證最低價!」他隨手拿出一個巨大的粉紅色女孩,按下開關,女孩的呻吟在小屋裡飄蕩開來。「日本靚妹,最新款的,真人比例,瞧這皮膚,跟水似的!你摸摸!」

「咋賣的?」

「零售價九百八,批發價四百八,賣一個賺五百!」

老二咬緊嘴唇,伸手捏靚妹的胳膊,感覺涼涼的,滑滑的。男人咂吧著舌頭說:「晚上摟著睡,比真人聽話,想怎麼玩就怎麼玩。」

「開這種店,辦照難嗎?」老二動了心。

「這是合法生意,辦照沒問題!找個中介,多給點錢就辦了。」老二心裡有了一半的譜。男人接著說:「男人離不開女人,女人也離不開男人……現在應該再加一句,男人離不開男人,女人離不開女人,瞧那邊的貨品全是同性戀用的。」男人抱來一大摞印刷精美的產品說明書,說:「產品說明和批發價都在上面,想好了給我打電話,保證讓你賺錢!」老二的後背全濕透了。「老兄,交個朋友,」男人拍拍老二的肩膀說,「這片『偉哥』送給你了,試試吧。」藍藍的藥丸,橢圓形的模樣。老二笑了笑,接過來放進口袋。「幹事前十分鐘吃,吃早了不行,吃晚了給不上勁。」男人朝老二連續眨巴眼。老二兩眼放光,來到火車站,買了一張高價票,連夜坐上了奔向北京的火車。一路上,放在包里的宣傳冊令他難以入睡,那顆藍色小藥丸快被他摸黑了。老二渾身躁動,額頭冒汗,只要一閉上眼睛,那粉紅色的人民幣和那個粉紅色的靚妹就會緊緊地纏繞在一起,在眼前瘋狂晃悠。

第二天一大早,老二回到北京直接奔向離家不遠的一家工商註冊中介公司。對方非常職業地回答說難度大,多給錢沒問題。老二笑了,盤算著怎樣給嫂子開口。「成人保健品」字眼畢竟有些……可是生活本身不就是這樣嗎?誰又能離得了呢?都是假正經!老二買了一大堆禮品推開了嫂子家的門。小翠正在寫作業,他滿臉笑意,壓低聲音說:「嫂子,找到穩賺錢的好事了。」

「啥好事?」

「嫂子,到門外說吧。」

「外面太冷,就在屋裡說吧。」

「小翠寫作業呢。」

女人披上棉衣隨他出來。不寬的街道兩邊掛著幾盞隨風飄動的紅燈籠,遠處響了零星的爆竹聲。「老天爺開眼了!」老二仰起頭,對著灰不溜秋的天空大聲說。

「老二,啥老天爺的,啥好事?」女人問。

「賺錢的好事!」

「咋賺錢?」

「開店!」

「開店?」

「開店!」

「開啥店?」

「成人保健品店!」

「啥店?」女人似懂非懂。

「成人……保健品店!」老二重複道。

「成人……保健品店?」

「對!」

「這是啥店?」

「生活……服務店。」

「生活……服務店?」

「為那事……服務的店。」

「啥事?」

老二點上一根煙,不再說話。女人忽然意識到了,面紅耳赤,想轉身進屋。老二擋住去路,說:「這店開成了,你們娘倆以後就不會為錢發愁了,小翠讀初中能隨便挑學校,將來還能去國外讀大學!」女人低著頭沉默不語。老二把半截煙扔在地上,旋轉腳尖踩成粉末,嘆口氣說:「這年頭,啥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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