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魚的旅行

孩子跪在椅子上,左手托著下巴,靜靜地望向窗外,從這個窗口能看見爸爸買魚食回家。臨近黃昏的光線柔和很多,照在臉上痒痒的。孩子眯著眼不是因為光線刺眼,而是想做一個遊戲:透過眼睫毛,發現眼前的世界像夢境,又像在水面漂浮,彷彿近在眼前,伸手又觸摸不到。他為自己的發現興奮,咧開嘴笑了,剛掉下去的那顆門牙什麼時候才長出來呢?他的臉頰靠在胳膊上,嘴角漸漸收攏,想睡一小會兒,不過在入夢前,他看見媽媽的影子,還聽見自己的心裡話:「媽媽,加拿大真的比中國還大嗎?」

睡夢中的孩子好像是被小金魚咬醒的。他看見嘴邊爸爸的手指,眨眨眼睛,一下子直起身子:「爸爸,買魚食了嗎?」爸爸點點頭,撫弄著他的頭髮。孩子跳下椅子,跑到客廳,再次叫道:「金魚金魚,開飯了……金魚金魚,開飯了……」他拿來勺子,熟練地把魚食投進魚缸,兩條紅色小金魚快速擺尾游過來,嘴巴貼緊水面,興奮地吞食著。爸爸開始做飯,睿睿打開小檯燈,小鼻子貼緊魚缸,靜靜注視著魚夥伴,眼睛裡閃爍出的光芒似乎能穿透玻璃魚缸。

「爸爸,加——拿——大真的比中國大嗎?」他問道。

「比中國大。」爸爸在廚房裡回答。

「大多少?」

「大不多。」

「比中國人還多嗎?」

「少多了,加拿大才有三千多萬人,中國估計有15億呢。」

「爸爸,移民是什麼意思?」

「媽媽不是說過了嘛。」

「爸爸,移民就是不在中國生活了嗎?」

「可以這麼說吧。」

「不回來了嗎?」

爸爸擇菜的手停下來,該怎麼向兒子解釋?「你想和爸爸媽媽分開嗎?」他這樣回答。兒子扭頭看著他,說:「不想。」他還不明白移民的真正含義。「爸爸媽媽在哪兒生活,睿睿就在哪兒生活。」他的話讓兒子明白了,爸爸媽媽在哪兒,睿睿的家就在哪兒。「爸爸,我能把金魚帶到加拿大嗎?」「加拿大也有金魚,到那兒爸爸給你再買。」「可我不想丟下它們倆……」睿睿撅起小嘴。爸爸看他一眼,輕聲笑道:「好,睿睿喜歡就帶走吧。」睿睿拍手歡呼,歪著腦袋朝金魚吐舌頭扮鬼臉:「金魚金魚,我們一起移民吧。」躺在床上,睿睿想著晚飯時爸爸告訴他的話:「睿睿,咱們家下個月就要去加拿大了,我和你媽媽說好了,我帶你回老家見見爺爺和姑姑,從你生下來,他們才見過你一面。」爺爺和姑姑的相貌記憶全部來自家裡的照片。閉上眼睛,他們的相貌和身影就會被睿睿自動擋在腦海外面。

「爸爸,老家是你出生的地方嗎?」

「是。」

「我生在北京,北京是我的老家。」

「嗯……」

「咱們回老家,小魚怎麼辦?」

「讓我的學生代養幾天。」

「不行,我要帶著走!」

「怎麼帶?」

「我在魚市見過大玻璃杯,還有蓋子,灌上水,跟魚缸一樣的。」

「好吧……」爸爸同意了。

睿睿心滿意足地睡著了。

出發的這天早晨,爸爸把兩條金魚撈出來放進玻璃杯,睿睿雙手吃力地提著一個裝滿清水的塑料袋走過來。「爸爸,在路上要給金魚換水,要不然金魚會憋得慌。」睿睿的話讓爸爸連連點頭。

從北京到老家有九百多公里遠,坐動車需要四個小時,乘特快需要九個小時。爸爸很想坐老式火車,速度雖然慢些,卻可以更長地感受回家的滋味。他知道移民之後,回老家的次數會一年比一年少;可看見兒子懷裡的玻璃杯,他改變了主意。花費巨資建造的動車外觀漂亮,機車頭像一顆隨時準備發射出去的白色子彈。車廂里空蕩蕩的,一個人可以佔據一排坐椅,橫卧側睡都行。睿睿抱著玻璃杯坐下,臉上洋溢著興奮神情。「把杯子放在小桌上。」爸爸邊放行李邊說。睿睿搖搖頭。「車廂很穩,不會倒。」爸爸接著說。睿睿把玻璃杯輕輕放在小桌上,水在微微蕩漾,金魚在歡快地悠遊。睿睿慢慢移動杯子,透過杯底看金魚,金魚的身體被放大了好幾倍,當然,從杯里往外面看,睿睿的眼睛也會被放大好幾倍。

「爸爸,金魚還沒有名字,你幫它們起一個好嗎?」

「還是你起吧。」爸爸笑著說,展開隨身帶的報紙。

火車開動的時候,他已看完兩個版面,其中一個新聞評論標題讓他很不舒服:不給大爺現錢,誰去河裡撈屍?他嘆口氣,用力摺疊起報紙。火車一路向前,穿越外觀極其相似的城市、村鎮和樹木,走了幾十公里好像還在同一片區域打轉。這就是中國的同質化。這些年,身為大學副教授的他走訪過很多國家,記憶最深的就是鐵路兩邊悅目的田野和身形各異的古老建築。沒有歷史感的國家是輕浮的,他喜歡這句話,雖然他已忘記這句話是誰說的了;他還想起廣為流傳的詩句:大自然滋養著孩子們的心靈。

大自然,中國的大自然在哪裡?他被兒子的叫聲喚醒:「爸爸,想好了嗎?」透過玻璃杯,兒子碩大無比的眼睛像來訪的外星人。「你幫我想想吧,爸爸,求你了。」

「好,爸爸幫你想,你發現兩條金魚有什麼地方不同了嗎?」他拍拍兒子的屁股,下巴抵住兒子的頭髮。

「我早就發現了這一條的嘴邊有條細線那一條的尾巴上有個小花點我早就發現了……」兒子一口氣說完,臉憋紅了。

「慢點說……」

「該給小魚換水了吧?」

「過會兒再換吧。」

兒子在喝水,小嘴唇在透過車窗的陽光下泛著幼嫩的光。兒子,爸爸媽媽移民都是為了你,他默默在心裡說,一股傷感慢慢升騰,眼睛不知不覺在濕潤。他把視線移向窗外,火車速度再快,眼前的世界畢竟是那麼熟悉。「爸爸,這一條叫鬍子,那一條叫斑點,行嗎?」他醒悟過來,咳嗽兩聲清爽著嗓子。「好名字,睿睿真聰明。」他摸著兒子的腦袋,盯著兩條金魚,實在找不出更貼切的名字了。「鬍子,斑點,真是好名字。」他繼續說,像在自語了。

兒子在晃動的車廂里睡著了。他擔心空調溫度太低,找出一件長袖襯衣蓋在兒子身上。周圍的旅客差不多都在打瞌睡。他拿著玻璃杯走進盥洗室,倒出大半杯水,回到座位後,又把袋子里的清水倒進杯子。他喜歡這個過程,有意將倒水的時間拉長:鬍子和斑點在流動的水流里先是愉快跳躍,接著平靜地遊動,眼前這片清靜的魚世界讓他看見身體里莫名的臟和心靈日漸的麻木。如果沒有妻子,他壓根沒有移民的念頭和膽量。湊合待著吧,他是這樣想的,原本以為會在待了十幾年的校園裡永遠待下去,看著自己被一層一層衰朽的布慢慢纏繞,直到整個軀體變成一個沒有激情只有疲憊的囊中物,衰變成一個佝僂身體的老頭。他最終屈服於世俗的念想:自己沒有了希望,就會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

下火車,再轉乘兩個小時的長途汽車,老家已近在眼前。兒子抱著玻璃杯,他肩挎手提旅行包,走出汽車站的大門。父親已在這裡等了兩個鐘頭迎接兒孫的到來。「爸,」他有些吃驚,走向前握了握父親瘦削的胳膊說道,「快叫爺爺。」他的手指在兒子的肩頭悄悄用了些力。

「爺爺……」睿睿抬頭望著老人。

「睿睿長這麼大了。」父親很激動,彎腰看著孫子,「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他慌忙伸手去接睿睿懷裡的玻璃杯,睿睿更緊地抱住,望著爸爸。

「爸,他一路抱過來的,讓他抱著吧,不沉。」

父親略一遲疑,又想接兒子手裡的行李。「行李不沉,回家吧。」他笑著說。父親手足無措地愣了片刻,想起什麼似的,朝一個方向連連招手,一輛三輪車飛快地跑過來。三輪車主把睿睿抱上車,放好行李,發現座位只夠一個人坐了。父親擺擺手,執意讓兒子坐。最後的結果是三輪車拉著睿睿,父子倆並排走路。「老爺子,我把您孫子直接送回家?」三輪車主嘿嘿笑著說。

「好,好,你先走吧。」父親說。

「爸……」他皺了皺眉頭。

父親小聲說:「他是咱家的鄰居,沒事,別耽誤他掙錢,多拉一趟是一趟,現在生意不好做。」又擺擺手,示意三輪車先走。三輪車主飛身上馬,一溜煙跑開了。睿睿扭頭看著爸爸,懷裡的玻璃杯晃來晃去,金魚的身體不停地碰撞、分開,碰撞、分開……「慢點……慢點……」睿睿有些害怕,聲音在發抖。「好咧。」車主說,放慢了蹬踏的節奏。父子倆因為睿睿的先行離去再也找不到話題,沉默著往前走。其實話題就在嘴邊,誰也不想在此刻挑開。他們倆走進家門的時候,看見睿睿站在牆角抹眼淚,睿睿的姑姑正在洗刷玻璃杯。「姐,我回來了,」他喊了兩聲,接著問睿睿,「哭什麼呢?」

「摔了……」睿睿一下子哭出了聲。

「睿睿在院子里磕了一下,杯子倒在地上,撒了一地水……瞧,魚在盆里呢,杯子上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