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服

我們實驗室三人小組的工作目標是設法延長小白鼠的生命時間,確切地說,就是仔細研究實驗室里每隻小白鼠的DNA缺陷,並設法修補這種缺陷,從而找到延長小白鼠生命時間的密碼。我們要為小白鼠配種,觀察它們的交配周期、交配習慣以及生產過程,檢驗它們後代的遺傳基因是否更為健康。

小白鼠是目前全世界公認的最好的活體試驗品。如果這項實驗能對提高中國人的壽命大有幫助,想必那些死去的小白鼠們會得到安息。我們的工作概括起來像口號,但事實就是這樣:讓小白鼠一代比一代活得久!讓中國人一代比一代活得長!

在獲選進入實驗室之後,我們三個人(彭組長、陳瑾和我)和研究院人力資源部簽署了嚴格的保密協議:我們正在進行的生命科學實驗屬於國家機密,所有計算草稿和實驗數據都是國家財產,任何人不能帶出實驗室,更無權以任何方式泄露給其他人!我們知道規則和後果,非常鄭重地簽下了各自的姓名,同時,依照中國的傳統習慣,我們又蘸上印泥,在厚厚的協議書上按下了紅手印。

看著自己鮮紅的大拇指手印,我想到的是我祖父。我祖父活了八十九歲,從生命科學的角度來講,他的生命時間是八十九年。他是我們家族最長壽的人,或者說,他是我們家族擁有生命時間最多的人。但最後他是用絕食的極端方式敲碎了他的時間之鐘。「毛主席……還會死的……我活夠了……想走了……」這是我祖父的臨終遺言。他的死亡方式對我影響很大,直到今天,我動不動就會想起他,一想到他的死亡方式,身體里就會涌動某種神秘的震顫。

我不太喜歡彭組長。他很自負,樹敵很多,五十幾歲了還是個副研究員,喜歡考問年輕人生僻怪異的問題,然後在臉上浮現出詭異的笑。他是研究院里有名的養生高手,一有時間就鑽研養生秘籍,或許因為如此,他才會被安排進小白鼠生命研究實驗室擔任組長一職。有一次我聽見他對一位新來工作的研究生說那位活了五百歲的中國老壽星彭祖是他的祖先——他對此深信不疑。

陳瑾是留學英國剛剛回來的生物學博士,看上去很文靜,不太愛說話。和研究院簽署協議的當天,她的男朋友打來電話,兩個人好像有爭論;陳瑾說話的聲音不大,我正好在門口路過,還是聽見了。我聽見陳瑾說:「我從來沒有對你說過分手……到底回不回成都,讓我想想吧……」後來再見到陳瑾,發現她的情緒很低落。

今天是小組正式工作的第三天。在實驗室里,陳瑾背對著我,好像在抹眼淚,靠近她的幾隻小白鼠眨著紅紅的小眼睛,縮在籠子的一角。「陳瑾,你不能在小白鼠面前哭,這會影響小白鼠的精神狀態!」說話的是彭組長,「你知道情緒會傳染,小白鼠的情緒受到影響,吃飯、睡覺就不規律,實驗數據就不準了。」他皺著的眉頭像魚鉤。

「我沒有哭……我這幾年都沒有哭過……」陳瑾默默地說,語氣平靜,卻暗含剛硬;隨後她推開門出去了。彭組長瞪大眼睛,愣在那兒了。我暗暗對陳瑾充滿了好奇。

那天下午彭組長執意要在實驗室開個小會。他坐著,我們倆站著,陳瑾靠著工作台,把小拇指伸進籠子讓小白鼠啃咬。彭組長端坐在那兒,真像研究院的某個領導。他拉拉雜雜說了一大通道理,其實完全可以用兩句話概括:早出數據,利國利民!他去洗手間的時候,我對陳瑾說:「和你搭檔很高興。」

她看我一眼,笑了笑,說:「我也是。」

「哪天一起吃頓飯。」我說。

她再次笑了笑,沒有馬上應答。

實驗室工作檯面上整齊排列著一百多個白色塑料籠子,每個籠子里將要生活一隻小白鼠(生活,這個詞語真他媽假惺惺)。我們先給每個籠子編上數字——單數籠子裝公鼠,偶數籠子裝母鼠,順便把這數字當做小白鼠的名字:一公,二母,三公,四母,以此類推,方便記憶。

當然,我們還得查驗每隻小白鼠的性別,然後根據感覺配對,成就一對對的小白鼠夫妻。彭主任最喜歡查驗小白鼠的生殖器官,還吩咐陳瑾站在一邊仔細記錄。我看在眼裡,噁心得要命。

觀察小白鼠是實驗的重要流程。我喜歡盯著小白鼠看。這些年,我親手解剖的小白鼠少說也有幾百隻了。現在,實驗室里就我一個人,我正死死地盯著小白鼠看。我盯小白鼠一秒,小白鼠的生命時間就會少一秒——當然,我的生命時間也會少一秒;不過我不用擔心這一秒——雖然我和小白鼠失去的物理時間一樣多,但我們的生物時間卻大相徑庭:小白鼠的心臟每分鐘跳動650下,每分鐘的呼吸有160次;小白鼠三個月大時就能做父親,六個月大時就可以當祖父;兩年——小白鼠的生命時間只有兩年,可它自己並不知情;除了睡覺,小白鼠幾乎每時每刻都在快速運動(奔跑的小白鼠啊),快速耗費體能和體內的細胞——它在快速興奮地奔向死亡;我會思考,知道自己會終老病死,變成一堆白骨,或者一小團灰白色的粉塵。可是面對死亡,我和小白鼠其實沒什麼本質上的區別。哦,不,還是有區別:我可以解剖小白鼠,看著它掙扎、四肢抽動、眼睛凸起、慢慢停止呼吸,卻沒有罪惡感。

現在是午後休息時間。我站在窗前,彭組長正坐在樹下陰涼處讀報。「一棵名叫『瑪士撒拉』的狐尾松已經4781歲了,還活著,還在結果子,還是那麼枝葉繁茂。4781年!哎呀!人類的生命時間會有這麼長嗎?我真想看看這棵樹!真想啊!」他念著報紙上的文字,大聲感嘆,「我堅信人類能活5000歲!堅信!」

我想笑,不經意看見陳瑾在發獃出神。

「你們倆知道海膽的壽命嗎?」他的聲音再次從窗外傳來。

「你知道嗎?」我小聲問陳瑾。她醒悟過來。

「他又在考咱倆呢,問海膽的壽命有多少年。」

「150年。」她語氣平淡地說。

彭組長沒聽見我們的回答,抖動著報紙,自言自語著:「看來以後我要多吃海膽啊……海膽居然能活150年!有營養啊!」

「今晚你有空嗎?」陳瑾問我。

我點點頭,轉身去打電話。

我選的是一家地道的四川餐館,一來陳瑾是成都人,二來我在那兒吃過多次。為避免彭組長的猜疑,我和陳瑾約好下班後在餐館門前匯合。陳瑾是穿著實驗室的白色工作服來的,我很詫異。她解釋說開衣櫃準備換衣服的時候,不小心把鑰匙扭斷了。我們倆幾乎同時笑了。

陳瑾久居國外,被眼前的院落深深吸引。一扇油漆斑駁的大紅門把灰色的高牆一分為二,牆上有各種形狀的窗戶。門廊兩端掛著紅燈籠,紅燈籠的綢面上印有既幽默又嚇人的五個大字:辣死北京人。一位身穿旗袍的小姑娘瞪大眼睛端詳陳瑾,小聲嘀咕:「是衛生局的嗎?」我擺擺手。小姑娘隨後笑吟吟地用四川話招呼我們。

邁步進門,首先看見的是一件木屏風,上面刻著八仙,個個活靈活現,仔細端詳,發現八仙手裡握著的不是他們原來的法器,而是一個個紅辣椒。屏風下面有一個長方形的石質水槽,裡面有水,水面有荷葉,幾條紅白相間的鯉魚悠然遊動。拐過去是庭院,三面是迴廊。在房間剛落座,陳瑾又起身出去了,她說趁著天沒黑,再看一遍。她在院落里慢慢走,抬頭望,不停地點頭,身影真像個醫生。

飯菜是她點的,我們邊吃邊聊。我很好奇,問她為什麼會回國工作?她說:「整個歐洲還在經歷五十年不遇的經濟危機,很多人失業。」

我呵呵笑著說一個大博士搞小白鼠實驗有點大材小用,說完我就後悔了,國內很多大學和研究機構不都是這樣用人嗎?我祝願她在北京一切順利。她突然垂下眼帘沉默了。我隱隱感覺她有心事。她嘆口氣,望著窗外院落里的夜景,說道:「回國後感覺也沒意思……」

「過一段兒就適應了。」我說。

「如果有人能夠說服我……我就辭職回成都老家……過另一種生活……」

「你說什麼?」我自然很驚奇。

她表情平靜,專註地望著我。「你能……說服我嗎?」

她的話讓我更驚詫了。我直起脊背,靠在椅子上。

「其實……現在這個社會誰也說服不了誰……」我說。

她望著我,沉默不語。

「你……認識他多久了?」我的問話有點突兀。

「八年。」她馬上回答。

「時間不短了。」

她順手把桌上的筷子擺成一個「八」字。

「你們什麼時候結婚?」我說。

「他想馬上結婚。」

我看著他,笑了笑。「你呢?」

「想……又不想……」

我理解一個女博士畢業後剛工作的感受。本科、研究生、博士,一路窗下苦讀,少說也用去了八九年的時間;還有她喜愛的生物學專業——除了北京、上海,還有哪座城市適合她去發展自己的事業?如果她真回了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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