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鯉

每個人都有一顆屬於自己的星星

有了目標和希望,你的星星才有可能

升起來、亮起來……

我是個寫作者,今年四十五歲,按理說正處在寫作的黃金期,可我明顯感覺有點力不從心。女兒在美國芝加哥讀大學,我很想念她,在這個夏天的深夜,我帶上簡單的行裝,從北京登上了美國航空公司的航班。

坐在機艙里,我從錢包夾層取出女兒的照片,在心裡默念著這三句詩歌,忍不住自言自語:「女兒,你是老爸的目標和希望,寫作也是老爸的目標和希望。」我長舒一口氣,期待這次旅行能給我的寫作帶來靈感,讓屬於我的星星儘快升起來、亮起來。

我的旁邊空著一個座位,空間增大了,心情更顯輕鬆。我翻看著飛機上幾本《TIME》雜誌,除了俄羅斯總理普京冷漠超酷的臉和中國總理溫家寶既平靜又複雜的面容,我沒有興趣看其他內容。我緊靠在坐椅上,屈起膝蓋頂著前面的坐椅後背,這樣坐著更舒服些。在即將沉入夢鄉的當口,我感覺膝蓋抵住到了一個硬物——如果沒有這個意外的觸覺,我想我會先睡一兩個小時。我從雜誌儲藏袋底部取出一個黑色硬皮本子——是這趟航班為客人準備的《聖經》?我讀過聖經,翻看一眼就知道是不是。不是《聖經》,也不是飛機上的常規讀物,因為筆記本扉頁上有一幅鯉魚素描,圖畫下面粘有一張西方中年男人的肖像照片。男人頭髮稀疏,戴著眼鏡,一副學者模樣;他眯著眼睛,臉上帶著笑意,可這笑無法掩飾他目光里的憂傷情緒。

我確信這是某個旅客遺留在飛機上的私人物品。筆記本右下角還有一個淡淡的鉛筆字,是一個英文單詞:Nick。這或許是主人的名字——這個男人就是尼克?有一刻,我想把筆記本交給那個金髮碧眼的高個兒空姐,不過我很快決定不必這麼做——每個人都會有的好奇心此時已經跳了出來,隨便翻看一下再交給她也不遲。筆記本里前半部分的文字書寫疏朗整齊,後面的字跡有些潦草,筆畫加粗用力,帶著恣意的瘋狂。我的英文閱讀能力遠遠大於聽說能力,個別生疏的辭彙隨身攜帶的翻譯詞典可以解決。

我開始讀第一頁,開篇的幾句話一下子吸引了我——他的敘事樸素自然,是我熟悉並喜歡的語感,且充滿回憶之情,就像一個老朋友在講給我聽。他是這樣寫的:「每個人都有父親,每個人的父親都經歷過痛苦。我的父親是位專欄作家,他愛寫作,也愛魚,到頭來他不是死在案頭,而是死於非命——他的死與中國鯉魚有關。我正在從芝加哥飛往北京的航班上,看著窗外的浮雲,我觸景生情,想給父親寫篇文字。整個飛行需要十幾個小時,時間足夠。」此時此刻,我被莫名的興奮感控制住了。我急切地捧起筆記本,把身體調整到最舒服的位置,一字一句細讀默念起來:

每年一到夏天,父親的眼神就會明亮許多。他喜歡寫作,為報紙雜誌撰寫專欄是他的主要工作,由此他在小鎮上頗有點名氣。寫作之餘,父親喜歡研究各種魚類,家裡的牆壁上掛滿了各種魚的圖片;除了「專欄作家」這個身份,鎮上的人還稱他為「魚教授」。說來奇怪,父親不會游泳,也從不垂釣,但這並不妨礙他愛魚,還要寫《生活在美國的古老魚種》這類科普書籍。

我叔叔是個老釣客。他三十齣頭,小我爸爸九歲,和我父親的性情差異很大。他經營著一間酒吧,一年四季牛仔打扮,留著兩撇鬍子,吃住都在酒吧裡面;他還組織成立了一個垂釣俱樂部。在我的記憶里,父親除了教我認識魚(很遺憾,這類知識我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還時常提醒我,經常去酒吧的人大都不怎麼樣,現在不能去,以後長大了我也不要常去。至於叔叔成立垂釣俱樂部,他的評價只有三個字:禍害魚。

叔叔釣魚總會叫上我——他說對男人而言,釣魚是天底下最有趣的愛好,守著這條大河,永遠有釣不完的魚。叔叔每釣上來一條魚,就扔到岸上,我負責抓起來放進魚簍。他讓我乖乖坐在岸邊,不能離開他的視線,說河裡的大魚會吃掉不聽話的孩子。他的話讓我發慌:真的有大魚嗎?大魚長什麼樣呢?

那一年真讓人難過,夏天過去沒多久,我母親去世了。六歲的我還不太懂失去母親的悲傷。父親很難過,躲在書房裡抽煙,要不就去河邊默默看魚。叔叔給我父親抱來幾箱啤酒,對我說酒能解愁。那晚父親第一次喝多了,他帶著醉意為我母親寫了一篇文章,一直寫到深夜,邊寫邊念出來。我想他會在報紙上發表這篇紀念文章,第二天起床後我在地板上看見了一小堆灰燼。我還沒有上學,也不想打擾父親,就一個人呆在房間里,呆煩了就往外面跑,沒目標地跑。有一天我跑得更遠,一直跑到鎮上的圖書館。我在圖書館門前站了很久,卻不敢進去。圖書館管理員是一位四十歲的女士,她笑眯眯地招手讓我進去,問我叫什麼名字。

「尼克。」我說。

「我叫露西,你想讀什麼書?」她說。

我支支吾吾,說想讀大魚的書。她轉身走向書架,拿來一本書對我說:「是想看鯨魚的書嗎?」我點點頭。

她的聲音和我母親的一樣甜美。這本書告訴我,騎在鯨魚背上,再大的風浪都不怕,再深的大海都敢去。我在圖書館度過了一個難忘的下午。幾年之後,我才漸漸明白,逝去的只能留存在記憶里,永遠不會再回來。母親也永遠不會再回來,即使我騎著鯨魚去追;而父親又和一個女人住在了一起——這個女人比我母親年輕很多,只是看著我不會笑。她叫艾米,說來到這個家她很高興。可我不這麼想,因為她後來動不動就去叔叔的酒吧,喝到很晚才回家,有一次她還喝醉弄丟了鑰匙,是我大半夜起床開的門。父親經常唉聲嘆氣,卻沒有辦法。每次看見父親暗自傷神,我會泡杯咖啡端過去,這時候,父親會摸著我的腦袋,喃喃低語,說我母親是個好女人。

那天我和父親從河邊回家,遠遠地看見垂釣俱樂部的那群人有說有笑,還看見幾縷煙霧在空中飛舞。一個人大聲說這條魚又大又肥,烤起來吃一定香極了。我跑過去看,草地上躺著一條尾巴還在顫動的大魚。一大排釣竿斜靠在樹上,全都滴著水,樹下的燒烤架子在冒煙。我第一次看見這種魚,它的嘴巴一開一合,扁扁的,嘴唇旁邊長出兩條長長的鬍鬚。它的身體有我的身高這麼長。叔叔拿著刀,誇張地笑著。這條魚乖極了,雖然活著,卻沒有再掙扎。一個禿頂男人走過來說:「我這輩子還沒見過這麼大的魚!」艾米問道:「這是什麼魚?」一群人狂笑起來,其中一個說道:「你男人是魚教授,沒在床上告訴你?」她也不惱怒,接著說:「我覺得它的肉一定美味。」

這時我聽見父親的聲音:「它是湖鱘,是一種古老的魚類,在地球上有一億年的歷史,我們又叫它化石魚,不能殺它!」可是叔叔的刀已經刺進大魚的胸膛,它的身體一下子血肉模糊了。我噁心得想吐。父親愣愣地站在那兒,丟了魂一般。父親阻止不了叔叔,第二天他寫了一篇文章,登在小鎮的報紙上,指名道姓抨擊我叔叔不人道。從那以後,父親和叔叔的關係可想而知,往日的親密似乎正在一去不返。不過我誰也不想得罪:一個是我永遠的父親,他愛我,我也愛他;另一個是我的叔叔——我也只有一個叔叔,他常帶我玩,還會講笑話,再說他的酒吧里總有我愛吃的各種冰激凌。話又說回來,那天的經歷的確讓我開始厭惡釣魚。我甚至對河裡的魚充滿了少年的同情。那天我看見的那條死湖鱘還進入過我的夢,一個小噩夢,夢見湖鱘把我叔叔和艾米一口吞下肚了。

少年的同情心讓我一有機會就偷偷溜進叔叔的酒吧,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弄壞垂釣俱樂部里的釣魚用具——我會把大魚竿的漁線換成細的,讓他們釣魚的時候拋不遠也難釣上大魚;我還會把魚簍剪破,給魚留出逃跑的缺口。想必叔叔知道是我乾的,後來他把全部用具放進最裡間的儲藏室,加了兩把鎖,只當什麼事也沒發生。我雖然不能再使壞,可心裡的高興勁就別提了。我說過叔叔的酒吧里有各種冰激凌,放學回家路過我會跑進去拿一個吃。那天,我猛地推開門,看見艾米正和叔叔擁抱在一起跳舞。我看呆了,愣在那兒。我和他們對視,手足無措,拚命咽口水。叔叔一言不發地看著我,只是笑了笑。艾米咳嗽幾聲,喝了一口啤酒背對著我。我跑出來,直接跑回了家。思前想後,我沒有把看見的告訴父親,怕他再寫文章把家醜說出去。現在想想,我真是幼稚得可笑,父親即使知道了也不會這樣做的,或許是父親把精力都放在寫作和魚身上了,對艾米很少關心才會這樣吧。因為我曾在電視上聽見一個女人哭著說過這樣的話:「你不關心我,我就關心其他男人。」我晚上睡不著,瞎琢磨。沒人告訴我答案。大人的世界真複雜啊!艾米後來離開了我父親。離開那天,她把牆上魚的圖片撕扯下來,對我父親大喊大叫:「你是個廢物!你和你的魚睡覺去吧!你這個自私自利的老男人!」艾米摔門跑出去了,她沒往酒吧的方向跑,此後我在小鎮上也再沒見過她。說實話,艾米除了不喜歡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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